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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丨陈晓伟:《金末纂集〈卫王事迹〉考》

陈晓伟 史学史研究编辑部
2024-09-15

《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


 史林偶拾 


金末纂集《卫王事迹》考


陈晓伟

复旦大学历史系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22年第1期】


“卫绍王无实录”,故《金史》帝纪数《卫绍王纪》(简称《卫纪》)最为单薄。目前学者探讨《卫纪》纂修问题仅根据卷末赞语提供的史料线索,若结合其他材料,这一议题仍有发掘的余地。


《金史》本纪编纂一大特点是,皇帝即位前的履历多从前朝实录中摘取。《太祖纪》《太宗纪》《熙宗纪》《海陵纪》《世宗纪》《章宗纪》均不同程度地分别采摭前任皇帝实录中的相关记载。《卫纪赞》也提到“《章宗实录》详其前事,《宣宗实录》详其后事”,据此将《卫纪》与《章宗纪》《宣宗纪》所载卫绍王(永济)事对比如下:


首先,《卫纪》叙述卫王登位前的仕履与《章宗纪》大定二十九年1189)闰五月丙子、明昌二年(1191四月甲午、四年十二月戊戌、六年五月乙未、泰和七年1207二月丁巳、癸酉、八年十一月乙卯七条吻合,说明同源于《章宗实录》。其次,《卫纪》所载被弑内容抄撮《宣宗实录》的痕迹更为清晰。该纪与《宣宗纪》至宁元年(1213)九月甲辰、丁未、庚申、闰九月丙戌、十月辛亥、十一月癸未相合。最典型的是至宁元年十一月癸未条,《宣宗纪》谓“诏赠死事裴满福兴及鄯阳、石古乃官”,《卫纪》记此事过程较详细。《忠义传·鄯阳》叙述是年八月纥石烈执中作乱中鄯阳、石古乃死事,谓“执中死,诏削官爵”,诏曰:


宣武将军、护卫十人长完颜石古乃,修武校尉、符宝祗候鄯阳,忠孝勇果,没于王事。石古乃赠镇国上将军、顺州刺史,鄯阳赠宣武将军、顺天军节度副使。尝从拒战猛安赏钱五百贯、谋克三百贯、蒲辇散军二百贯,各迁两阶。战没者,赠赏付其家。石古乃子尚幼,以八贯石俸给之,俟年十五以闻。


《卫纪》与《忠义传》若合符契。元修《忠义传》系新设,史官通过从实录中剪辑史文及小传而成类传,鄯阳、石古乃赠官及赏赐诸事均来自《宣宗实录》至宁元年十一月癸未条,这条同样也是《卫纪》的史料来源。


这样我们便抓住《卫纪》一头一尾的史源线索,初步厘清这部本纪的基本文献轮廓。本文关注两大问题:第一,元修《卫纪》有无采摭系统性的金源官修文献;第二,金人所称《卫王事迹》是否最终成稿。



邱靖嘉:《〈金史〉纂修考》,中华书局2017年版


《卫纪》大安至至宁间的主体史文来源不明,若根据本纪赞语推到窦祥口述及杨云翼等所藏“日录”头上,其实无法解释《金史》全书所见大量的卫绍王朝史料。这里有条线索:《宣宗纪》兴定五年(1221)正月甲午条云“撰故卫王事迹,如海陵庶人例”;《贾益谦传》亦载兴定五年正月“尚书省奏:‘《章宗实录》已进呈,卫王事迹亦宜依《海陵庶人实录》,纂集成书,以示后世。’制可。”另外,元好问《东平贾氏千秋录后记》叙贾益谦履历“正大初,公致政,闲居郑下。哀宗即位,史官乞因《宣宗实录》遂及卫绍王”。邱靖嘉认为,金末两次纂修《卫绍王实录》均无果,以致卫绍王本纪只能杂抄一些零散史料敷衍成文,其内容十分简略。不过从《金史》全书对比结果看,元修《卫纪》确实取资系统性文献。


首先,将《五行志》与《卫纪》对照(见表1),知志书不仅详于本纪,并且多系干支,两者总体相合,史料来源相同无疑。



其次,《交聘表》与《卫纪》的史料关系也相当密切。据考证,《交聘表》太祖至宣宗内容本诸实录,卫绍王虽无实录,但所涉交聘史料仍旧整体一致(见表2)。



再次,纥石烈执中、术虎高琪、徒单镒诸传完整地保留了与《卫纪》同源的文献。《逆臣传·纥石烈执中》与《卫纪》叙述执中(胡沙虎)事雷同,仅详略有别。《术虎高琪传》与《卫纪》相合者有大安三年十月条。根据《术虎高琪传》“至宁元年八月,尚书左丞完颜纲将兵十万行省于缙山,败绩”一文,可检讨《完颜纲传》,纲传所载“至宁元年,纲行省事于缙山,徒单镒使人谓纲曰:‘高琪驻兵缙山甚得人心,士皆思奋,与其行省亲往,不若益兵为便。’纲不听。徒单镒复使人止之曰:‘高琪措画已定,彼之功即行省之功。’纲不从。纲至缙山遂大败”亦正相合。再循此线索,《完颜纲传》“胡沙虎斩关入中都,迁卫绍王于卫邸,命纲子安和作家书,使亲信人召纲。纲至,囚之悯忠寺,明日,押至市中,使张霖卿数以失四川、败缙山之事,杀之”的这段记载,则又与《逆臣传·纥石烈执中》“明日,以兵逼上出居卫邸,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即杀之”相同。以各传这种相互交错的同源脉络,正说明它们共同抄自一种文献。


根据史文对比,《徒单镒传》绝大部分传文钞自《章宗实录》,卫绍王时期履历有大安三年十月、十一月及镒言“昌、桓、抚三州素号富实,人皆勇健,可以内徙”,乃与《卫纪》吻合;镒传大安三年“镒曰‘事急矣。’乃选兵二万,遣同知乌古孙兀屯将之,入卫中都”,同《卫纪》大安三年十月“乌古孙兀屯将兵二万卫中都”条,亦见于《忠义传·乌古孙兀屯》。此外,镒传“术虎高琪驻兵缙山”又与上引《术虎高琪传》《完颜纲传》同源。


综上所述,在《金史》中,同一种原始史料实际被《五行志》《交聘表》《西夏传》及纥石烈执中、术虎高琪、徒单镒、完颜纲等传重复改编利用,彼此能够互证,《卫纪》与诸表、志、传构成一条文献传抄脉络,由此整合出《金史》一书所载卫绍王时期文献的总体面目。若单纯考察《卫纪》确实不足为观,然而通过分析《金史》所载卫绍王时期构成同源线索的史料整体构成情况,足见其总量不容小觑,如《卫纪赞》“惟所载李妃、完颜匡定策,独吉千家奴兵败,纥石烈执中作难,及日食、星变、地震、氛祲,不相背盭”的记载,除见于本纪外,还详见于《金史》诸篇。据此推测,这些史文属《卫王事迹》内容,应该附丽于《宣宗实录》末尾,颇具规模。



以上推测,我们有蒙元文献为证。首推大德七年的数术文献《太乙统宗宝鉴》(简称《宝鉴》)提供的新材料。邱靖嘉发掘该书文献价值,指出太祖至宣宗钞撮实录,但少量卫绍王及哀宗朝事应出自实录之外的其他文献。实际情况未必如此,比较如下表(表3)。



上述《宝鉴》《卫纪》的相关内容并见于《逆臣传·纥石烈执中》《承裕传》《独吉思忠传》。再结合上文对纥石烈执中、术虎高琪、徒单镒传与《卫纪》同源关系的分析,我们通过《宝鉴》这个中间文本,明确该书与《金史》及其纪、传间的史源关系,应同抄自某种文献。


我们有幸在至元时期耶律铸撰《双溪醉隐集》找到了关键线索。该书《龙和宫赋并序》云:


龙和宫,道陵李妃之正位也,或曰龙和位。道陵之崩也,妃矫遗诏为立东海,窃市恩私,冀保身于万全,卒不获免其祸。东海由窘步捷径,寻亦失驭而殉身。国蠹竟嫁祸神州于陆沈,固金源氏之罪人也。然其庸隘不足以塞责,前辈未尝不以其罪罪妃之险诐。究其颠覆之所自,道陵亦不得无让。


耶律铸对卫绍王(东海郡侯)的评述见于《金史·卫绍王纪》及《后妃传下·元妃李氏》。此外,《龙和宫赋》“颂河清以纳祥,亟飞诏以延誉”注文云:


大安元年,河清上下数百里,特试宏词《黄河清颂》。


“天垂谴之罔悟”一句小注:


大安三年,大风折通玄门腰关。太史奏宜修德,东海怒形于色。


这两条与《卫纪》《五行志》记载不仅相合(见表1),并且对两者内容有所补充:一是大安元年试宏词科的缘起及题目;二是三年大风灾异而引发太史谏言。


《龙和宫赋》还提到“苟神明之有在,岂相逢而无所”小注“李妃死时,诘东海及申王之语”。按“申王”即完颜匡,本传记载“匡与元妃俱受遗诏立卫王,匡欲专定策功,遂构杀李氏”;《龙和宫赋》“敢窘步乎捷径,任侧言而革度”注文作“东海多变前朝制度,如鬻尚廐马粪、后园花果者,不可悉记”;“民腾怨之弗知”注释谓“东海为虎贼幽于四王府中,使沽市酒,叹其味薄曰:‘酒犹如此,宜乎百姓怨我,我实不知’等等,以上披露的卫绍王事迹逸出《金史》。这篇以卫绍王为主要对象写成的《龙和宫赋》徵引“金源史料”表明,作者耶律铸手头掌握着相当丰富的金朝档案。


《双溪醉隐集》两次提到“孟铸”,则提供了更为明确的信息。《龙和宫赋》注文云:


孟参政铸尝言:“虎贼有无君之心。”道陵笑而不答,徐曰:“岂有此心,但跋扈耳。”孟进曰:“圣朝焉用跋扈臣为?”后东海嗣位,孟数尽言极谏,谓:“虎贼无君之迹已著。”用是忤旨免相,宠任虎贼。后贼之变也,东海仰天而叹曰:“若用孟铸言,那有今日事。”


耶律铸《密谷行》“智谋士见未然事,窃叹众皆非所辩”条小注“参政孟铸数上书,言北方必称兵,胡沙虎必变”;“堪怜当日金源氏,谁编良将忠臣传”句下注文云:“金源氏实录孟参政铸无传”。据分析,元修《金史·孟铸传》确无独立来源,主要靠拼合而成。《密谷行》参政孟铸数上书“胡沙虎必变”,与《龙和宫赋》所记相同,其中孟铸奏弹执中及道陵(章宗)“笑而不答”,《孟铸传》《逆臣传·纥石烈执中》有相同记载,亦当采据实录。孟铸于大安间任参知政事,崇庆元年(1212)三月为御史大夫,耶律铸称“孟参政铸”即指此次拜官,《龙和宫赋》后半部分“东海嗣位,孟数尽言极谏”及执中叛乱当本自《卫王事迹》。


实际上,耶律铸所述金源故事与其亲身披阅实录密切相关,说明元初翰林国史院存有一定量的卫绍王朝档案,《宝鉴》与《金史》纪传相同源者,正好反映这批史料的基本面目。这样看来,金末纂修《卫王事迹》应该付诸实践了。要之,我们从《金史》一书中钩沉同源线索,再利用元朝文献所见佚文考察蒙元初期到至元、大德时期金源实录的传播轨迹,这是仅三千三百余字《卫纪》独特的文献学意义。

 


因排版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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