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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菁|“田野”作为教学方法:以法国“大学校”社科人才培养的研究性教学为例

唐晓菁 中国高教研究 2021-09-15

DOI:10.16298/j.cnki.1004-3667.2020.11.14

摘要

20世纪70年代之后,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转向与高等教育全球化竞争日益激烈的双重背景下,田野课程作为社会科学学术传承与人才培养的独特路径,日益受到法国高等教育的重视。以巴黎高师(ENS)等法国“大学校”开设的田野课程为例,探讨“田野”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的研究性教学路径,如何帮助学生习得社会科学“创造力的一般性倾向”。田野课程的重点在于将社科知识及调研技巧的教学与作为研究者的“实践感”培养融为一体,突出对学生知识生产能力、角色与情感调试,以及研究伦理等综合素养与能力的培养。法国“大学校”田野课程的理念与做法可以为我国社会科学一流人才培养的研究性教学探索提供参照。

关键词

田野课程;社会科学;田野教学;研究性教学;实践感

一、“双一流”建设与社科人才培养的教学探索:田野课程的作用

  近些年,在我国“双一流”建设的背景下,高校如何变革传统教学方式、创建一流的教学,已成为高等教育变革的热议话题。多数学者认为,一流大学的本科教育理应推广研究性教学。学界关于研究性教学的内涵、意义及其理论基础等问题也已做出了诸多探索,并达成基本共识。不过,具体至研究性教学的实践层面,仍然存在种种困境,与国际上的一流大学存在一定距离。如我国高校的研究性教学往往偏重研究的形式:让学生参与教师的课题、把课堂交给学生;或者让学生申请各类科研项目并自寻导师,而缺乏对研究性教学实践方法与实质的深入讨论与把握。根据已有调查,学生对于研究性教学的效果并不十分满意,教师也对研究性教学的教学设计及方法,对教学效果的评估等方面存在种种困惑。因此,如何推进对高等教育研究性教学实践机制的探索成为研究的重点。

  事实上,研究性教学作为一种教学法的统称,根据不同性质的学科或课程,以及出于不同的培养目标,其教学的方式与机制应有所不同,需要具体而论。就社会科学而言,近几十年来,其研究与学习的形式随着时代与知识生产范式的变迁已发生重要转型。过去书斋式的教学模式已难以适应学科发展与人才培养的新需要。如何改变以理论思辨为主的社科精英人才培养模式,将理论思辨能力的训练与对经验研究能力的培养相结合,已成为不少国家社会科学研究性人才培养的重要方向。在我国,近些年来繁荣哲学社会科学与“新文科”建设的一系列举措亦突出培养博古通今、融通中外、具备创新性实践能力与研究能力的人才。有学者指出,高校文科教师应当带领学生开展接地气的科研工作,改变过往科研中的浮躁之风,即学术“悬浮于整个社会之上的态势”;顺应变动时代的需要,将鲜活丰富的社会生活作为一本大书来读。而在社会科学一些专业(如历史学、社会学)的教学实践中,已有不少学校将“田野调查”作为人才培养与学术传承的重要路径。

  在国际上,以法国为例,田野课程始于1947年,由民族志学者安德烈•勒罗伊-古尔汉(André•Leroi-Gourhan)创设。1984年,享誉世界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巴黎高师”)社会科学系开设“田野实习”(stage de terrain)课程。两位课程负责人于1997年出版了《田野研究指南》一书。此后,田野课程在法国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重视度迅速提升。近些年,在知识生产范式转型与高等教育全球化竞争日趋激烈的双重语境下,“在研究中学习研究”、培养学生的经验研究能力、对过程性知识(savoir-faire)的把握以及对社会参与、改造的行动能力,已成为法国名牌大学(大学校)在人才培养上的竞争性“区隔”(distinction)策略。田野课程成为这一培养目标下的重点课程。实践性的田野教学不仅“接地气”,还是一门培养多学科交叉视角的“宽口径”课程;能够促使学生形成对社会的整体性、跨学科性认知。在当今学科化培养越来越精细化的高等教育模式下,学生过早进入分支领域的知识学习,而缺乏对社会与人的综合性、整体性认知。在这一点上,田野实践与学科细分化教学形成互补与平衡,为培养社会科学创新性人才所必要的“专、博结合”的知识储备打下基础。

  近些年,经过几代师生的传承,巴黎高师田野课程的授课形式已辐射至法国诸多“大学校”及一般高校之中。曾经参与田野课程的教师与学生亦撰写了诸多经验分享与教学讨论的文章。从这些讨论中可以窥见田野课程的教学方法与特点,为我国社会科学一流人才培养的研究性教学探索提供参照。

二、巴黎高师的田野课程:课程设计与教学形式

 田野调查是源自人类学研究的一种方法,既是一种实地观察和搜集资料的方法和技术,也是一项涵盖面很广的复杂的文化活动。20世纪60年代之后,社会科学对于宏大理论与普遍性知识提出挑战,田野研究作为一种局部性、在地性的知识生产方法,在社会科学对当代社会的研究中得到广泛运用。从研究方法与性质来看,由宏大理论转向田野研究,意味着研究不再是书斋中的理论思辨与演绎工作,而是面向鲜活具体的社会世界,进行知识的发现、提炼与归纳工作。巴黎高师社会科学系的田野课程就是在这一知识生产方式转型的背景下设立的。

  (一)课程设计

  这门课主要面向已通过“大学校”选拔考试的一年级学生,包括来自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经济学、人文地理、新闻学等社会科学各个专业的新生。课程为期五天,学生与教师需要远离学校,赴田野所在地共同居住、生活与调研。巴黎高师社会科学系通常把田野基地设在巴黎近郊的弗勒居夫(Foljuif),那里也是巴黎高师的生物学研究基地。从课程性质来看,这门课属于小班制的实践指导课程(TD),学生人数一般为10~15名左右,教师则是3~4名来自社会学与人类学专业,有着较为丰富的田野研究与教学经验的研究者。

  在田野工作开始之前,学生需要根据自身的兴趣拟定研究主题或者研究问题。根据选题,学生与教师结成小组(一般是两名学生与一名指导教师结成小组)。每天的工作任务包括三部分:①田野调查,即以小组形式去田野现场,对特定场景进行观察、访谈;②整理资料,即回营地转录访谈录音、誊写田野笔记、整理并补充完整在田野现场仓促记录或者来不及记录的内容,趁热打铁记录所有初步的想法、假设与分析等;③集体讨论,即每天晚上,每位同学需报告调查中的见闻与收获,提出疑惑与问题,由教师组织引导讨论。

从上述时间安排来看,学生每天从营地到田野,再从田野回到营地;构成了类似于“在这里、到过那里、回到这里”的田野研究三阶段。在教师的陪伴、参与和引领下,学生经历“从田野实践,对实践的反思,再回到实践”的研究过程。

  (二)教学形式:以田野为方法

  为期仅五天的课程显然“不足以完成一项真正的研究”。在教学负责人看来,这门课程的目的“不在于激励学生得出调研结果,而在于引领他们对有限资料进行深入研究,并掌握生产材料和知识的方式”。此外,课程并不只着眼于提高社会调查的技术,更在于令学生获得一种“社会学的眼光”或养成一种“学科惯习”(habitus disciplinaire)。布迪厄曾提出,社会学研究是一门必须在实践中被习得、传承的技艺。“学习者将在实践过程中养成并内化研究的‘惯习’,或者说产生社会学创造力的一般性倾向”。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田野实习”课程继承了布迪厄的对社会学人才培养的设想。

  为达成这一效果,这门课程在教学上具有如下特点。其一,从原理性教学过渡到实践性教学。课程指导教师旨在帮助学生进入知识生产的“厨房”,体验知识生产的过程。实践性教学既包括学生得以观察教师的研究性实践,又包括教师基于学生的实践与后者进行即时性、个别化的对话、讨论与指导。这也是一种“方法论的矫形外科”工作。其二,发挥集体调研的优势,以比较与交叉性视角促进个体对知识生成过程与条件的理解。在小组工作形式下,每位同学都能与同伴共同展开调查工作,这有助于田野研究中相互参照、形成交叉性视角与反思性。其三,师生之间从传统的垂直式、权威式关系转向平等互信、亲近与沟通的新型师生与教学关系。

  1. 实践性教学与“方法论的矫形外科”。在田野教学中,实践是学习的主要形式。一方面,学生观察教师作为研究者的调研实践;另一方面,学生作为生成知识的主体,在具体的情境与实践中尝试生成社会科学知识。因此,学生不是根据“指南”所给出的步骤,亦步亦趋地模仿,而是面对复杂且“凹凸不平”的社会现实,亲身经历同时也亲眼目睹指导老师的田野摸索过程。

  首先,教师的研究实践。为引领学生进入做研究的“厨房”内部,教师在田野中为学生呈现其作为研究者的真实工作状态。如学生在跟随教师进入田野或者在以教师为主的小组访谈时,观察到教师如何与受访者联系、取得信任以及挖掘研究问题或者推进对研究问题的重构等研究的“做法”。如有学生在和教师一同进入田野时发现后者与受访者之间有大量的非正式交流与情感互动,他们感到惊讶,因为书本上要求访谈者持客观性态度,与被访者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事实上,过度的方法论主义或者客观主义不利于真正的田野工作。也有学生提及,“我发现……老师在研究过程中比我想象的要经历更多的摸索过程,最后才发现一些有新意的东西。我过去以为,学者做研究的过程不是这么蜿蜒曲折的……”。对于习惯于将书本知识视作权威的学生来说,在田野课程的几天内,由于近距离地观摩教师的实践,足以打破一些僵化的看法。

  其次,学生的实践与教师的即时性、个别化指导。在教师的实践之外,需要留给学生更多自主探究与摸索试错的机会。在与学生共同调研的过程中,教师更多在一边观察与倾听学生的工作,辨识初学者遇到的具体困难或者障碍,及时予以指导。在每次的田野访谈或者观察工作结束之后,都需要在不受打扰的地点,向学生指出在调研过程中观察到的具体问题,与他们讨论在现场体会到的困惑与疑问。这是一种“趁热打铁”的即时性教学介入,具有实践的紧迫性特点。同时是一种个别化的指导形式,即就特定学生遇到的具体问题予以研究方法或者方法论上的指导。

  如指导教师在旁观学生做调查时常常发现他们的提问方式不合适或者找不到提问的好时机,过于依赖访谈提纲,或者提的问题过于复杂或正式;以及倾听不够,缺乏深入挖掘问题的提问;等等常见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由于初学者的怯场或者缺乏技巧,但一般也与学生社会学推理与分析能力不足有关。因此指导教师可以就具体问题,引导学生思考访谈、观察所收集资料与分析之间的关系。让学生明白有一些问题需要再次提出,或者换一种方式提出,以便挖掘更为深入的信息,而不是满足于表面的、浅短的或者暗喻性的回答,不然很可能导致之后行文时立论脆弱的问题。比如,如果学生满足于对受访者所告知的笼统职业(如“我是一名干部”),而不对这份职业进行更具体深入的追问,那么就无法了解受访者的“社会位置”究竟是什么。无疑,一名地方上的基层干部与一名重点城市的高层干部相比,有着完全不同的社会经济地位与生活方式。此外,作为研究新手的学生也常常会对一些重要的情境性社会事实视而不见,或者仅记录受访者的话语,而忽视有着丰富意义的非话语性表达等,这些做法都可能对之后的深入分析造成障碍。在这些问题上,如果脱离了具体的实践场景,或者不是在实践者体会较深时立刻介入,那么指导则不容易产生真正的教学效果。

  2. 知识生产的共同体:集体调研、交叉视角与知识的整体观。无论是田野调研还是讨论,都以小组或者集体的形式展开。在小组调研的过程中,每位同学不仅可以观察教师的调研实践,而且得以对照自身与同伴在所见、所闻与所思方面的异同。田野实习课程的指导老师认为,集体的形式有助于比较差异化的观点参照系,从而加深对知识生成条件的反思。有着不同生活经历或者社会属性有所差异的学生在田野现场的所见、所闻与所感既有共同处,又存在差异。从教师的角度,需要提供每位同学充分表达自身调研发现与体会的机会,引导他们在与同伴的观点比较、讨论过程中提高社会科学的认识能力。而每晚的集体讨论时间是这一课程的“沸点”时刻。在短则两小时,长则三、四小时的讨论时间中,学生可以充分地陈述当天调研过程中的体会或疑问。指导教师则起到“穿针引线”、激发思考的作用,引导学生将文献与经验事实结合起来、以交叉的视角反观自身的调研。这也是帮助学生展开社会学想象力的重要时刻。一位在1995—1996年度参与该课程的学生(工作后也成为田野课程的教师)回忆道:“我对晚间的讨论尤其感兴趣。每个人报告当天的进展,指导老师将学生叙述的散乱事实嵌入更广的连贯性框架中:与当天收集的其他信息、之前的调查发现、社会学的文献等关联起来。这一在民族志意义上高度仿真的场景,令每个人感到同时进入了对不同群体调研的社会场景之中。我们感到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捕捉到了整个城市’”。

  对于民族志研究来说,将局部的观察或者访谈资料嵌入于田野的整体性、系统性情境中理解是一项重要的方法论取向。如对于调研一家酒吧的学生来说,仅收集酒吧内部的资料并不足够,还需要将酒吧纳入城市的整体情境中理解。在这一意义上,学生在研究主题、研究对象,乃至所属学科上的异质性、多样性,既构成了一种交互的视角,又在资料层面上构成了互补性、拼接性的效果。从而令学生得以将自身所调研的局部事实与更为宏观的社会事实关联起来,将自我的视角与他人的视角,当下的资料与历史的资料进行交叉比较,从而生成社会学的想象力。

  3. 空间转移与师生关系重构。课程负责人有意将田野实习地点安排在巴黎郊区地带,而非可以当日往返的市内调查点,这不仅是出于调研的需要,而且有课程设计方面的考虑。课程的负责人弗洛让斯•韦伯认为,弗勒居夫(Foljuif)虽然离巴黎比较近(理想的状态是选择更远的地点),但是仍然有助于“中断日常存在状态(existence quotidienne)”,也就是从固化的状态或者社会关系中解脱出来,从而构建新的存在状态与社会关系。

  基地配备供师生使用的会议室、厨房、餐厅以及宿舍等空间与设施。师生一同做饭、用餐、外出调研,并进行晚餐后的社交活动和集体讨论。相比于传统学校空间中师生之间固化的角色化互动关系,在营地这样一个融生活与研究于一体的开放性社交空间中,师生之间得以近距离、多维度地交往,以更为亲近、自由、平等与轻松的姿态交流。学生更愿意讲诉在田野调查中遇到的困难、疑惑或者产生的焦虑。在不少学生看来,在那一周时间内才“真正认识了老师”。从教师的角度,这一空间的转换也使他们远离了日常性的教学、科研与生活上的繁杂事务(当地调查则没有这项好处);同时也暂时摆脱传统的传授知识与评价者角色,得以全然地投入田野工作与教学。指导教师认为,这“完全不同于以教学为中心的传统课堂或者研讨会模式”,“暂时远离了垂直式教学模式与传统的权力关系”。师生之间人格化交往关系的建立,无疑有助于调研期间师生之间展开平等、深入、敞开的对话与讨论。

三、实践与反思:社会科学知识生产的“实践感”培养

 如上文所述,田野课程最为重要的目的不在于方法的技能训练,而在于社会科学研究“实践感”的培养。在基于实践的教学过程中,田野本身作为一个社会空间而非收集资料的物理场所,需要研究者在互动、适应与驾驭的过程中实现研究。同时,“做田野”作为一个社会互动的过程,需要学生自我与他人的视角之间往返,在自我情感的调试、管理与反思的过程中,把握知识生产中的客观性问题。

  (一)“田野”作为社会空间:尊重、互动与适应

  弗洛让斯•韦伯与丝塔夫•保罗指出,“田野”是一个“互识、互动与相互依赖”的社会环境。研究者通过“线人”引介进入田野,但这并不意味着仅需要完成到现场之后的“资料收集”工作。换言之,田野研究是一系列的社会互动与适应的过程,需要研究者在做好前期准备工作的前提下,努力尊重、适应环境、赢得被研究者的信任、与他人建立真正的关联,并学习在情境中引入研究问题。

  为了使学生更好体验“做田野”作为一个参与社会互动的过程,“陌生性”(étrangeté)作为一种教学策略被运用。在田野研究中,“陌生性”主要指由于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社会距离(distance sociale),即在年龄、性别、民族/种族和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距,对研究者所带来的不熟悉与不适感,也因此带来在进入田野、与被访者沟通以及建立信任等一系列田野工作步骤中的一定困难。20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观光式”“清点习俗式”的人类学研究被批评,研究者如何摈弃将研究对象他者化的做法,放下成见与投射、“缩短与被研究者之间的社会距离”成为民族志研究者需要考虑的关键问题。事实上,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社会距离不仅关系到如何达成客观性的问题,还涉及研究伦理问题。在田野过程中如何真正地尊重被访者的习俗与文化,避免将自身的意见强加于被访者,或者其他对他者的成见,这需要研究者真正地反思与转换自身视角。

  从教学的角度,这门课的学生被鼓励选择自己不熟悉的研究对象或者研究主题。课程的设计者认为,进入一个陌生的社会空间(espace sociale)对学生学习田野研究具有多重好处。首先,“陌生性”易于带来新奇感,由此更可能促进观察的兴趣。其次,更重要的是学生得以接触与自身所属群体完全不同的人群,理解他们的社会互动形式及其背后隐藏的社会规则与文化。在陌生环境中,学生被迫跳出文化的“舒适地点”,这更有利于他们明白进入田野是一个需要付出努力,建构社会关系的过程。学生必须以更开放的心态、更强的适应性,以应对陌生世界中的种种挑战。学生必须以更强的适应性、更开放的心态与更积极互动性,以应对陌生田野带来的挑战,以被调查对象能够接受的方式引入调研。伊万等指导教师回忆到,在上这门课程之前,学生往往习惯于在“正常”的环境中谈话,却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正常环境”通常是高度同质性的交往群体。“陌生性”的选择有助于打破学生对社会持有的“幻像”与对他人的固有认知。真正开始学习理解那些社会科学著作中对学生而言显得陌生、抽象的社会类别(如什么是移民、底层或者劳工等)。此外,进入陌生田野也往往更有可能遭遇被拒绝、被排斥的情况。尽管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但这也是推进研究反思性的重要时刻。学生在此过程中学习理解,田野调研如同真实的社会交往一样,不可“强攻”,可以允许各种意外情况,甚至失败,并从中在智识上有所收获。对于习惯于生活在被照顾环境下的学生而言,这既是一项挑战,也是培养社会研究能力的重要过程。

  (二)研究者角色:情感的自我调试与反思性 

  社会科学研究者“同情式理解”的科学研究态度并不是一蹴而就形成的。作为初学者,常常在研究过程中带有强烈的情感或者情绪卷入,这既是研究的动力所在,又时常成为研究的障碍或者偏见来源。因此,如何学习调试情感或者情绪,以韦伯所谓的“积极的被动角色”,或者艾里亚斯(Elias Norbert)定义的“情感去卷入化”进入研究,无疑是一种研究者的基本素养,也是一种培养反思能力的过程。

  不少教师认为,与学生谈论具体情境中的情感体验是推进研究的动力与培养反思性的教学方式。如在田野中被拒绝,或者被调查者以一种性别主义或种族主义的粗鲁态度对待;又或者由于自身的某段经历而在田野中过度卷入情感。教师需要和学生就这一受伤情绪或者过度卷入的情感进行对话和讨论,帮助学生以社会学的眼光看待它,将其转化为“社会学的想象力”。

  (三)对知识生产条件的反思与知识生产能力

  科学精神首先在于学会质疑常识性观念。20世纪中后期以来,为回应后现代思潮对田野研究科学性的诸多质疑,如何看待并反思研究者的主观性成为达成研究客观性的重要前提。在此背景下,受布尔迪厄影响,“反思性民族志”成为透过主观性而推进客观性的重要方法开始被实践。对于社会科学调研者来说,学会在田野实践过程中及时反观自身,是接近事实、将研究引向深处的必要路径。

  在田野教学中,“反思性”既涉及方法论的意涵,是最为重要的教学目的;又构成实践性教学的一种策略。无论是访谈或者观察结束后立即介入,还是在夜间的研讨会时间里,教师都需要充分发挥教学作用,促进学生对自身研究实践的理解与反思。从而提高学生在之后具体情境中展开研究的“实践感”与知识建构能力。伊万等指导教师指出,在田野中教师着重引导学生习得两类实践中的“反思性”。其一,对田野实践过程本身的反思,如关于调研的场景、社会条件、研究者所处位置以及被研究者之间的互动等因素如何对调查产生影响。如由于误识田野中的“守门员”,导致进入田野的失败或者受挫;又如在访谈教师时,因为其他教师或者管理人员的在场,对受访者的话语产生重要影响等。还有如上文所述的一些具体访谈技巧的问题(但也可能是因为社科文献知识的欠缺或者推理能力的不足),如情绪紧张、抗拒提出过于“私人”的问题,停留在抽象观点层面上的谈话。又如,学生往往不能容忍访谈中的沉默时刻,出于尴尬而插话,试图“活跃气氛”。结果却令受访者疲于应对提问,只能给出简短的、不连贯的碎片性回答。教师则需要在访谈后说明应当容忍沉默,给予受访者一定沉浸在回忆之中、思考或者搜索恰当语词的空间。其二,涉及对研究者与研究题目之间关系的反思。如研究者所处的“社会位置”如何影响其选题与理论预设。这一反思最终能够使得研究问题更为深入、也具有更强的客观性,因此也需要更为深入的讨论与更长的思考过程,往往贯穿于田野调研的整个过程中,是一个逐渐生成的过程。这两类关于知识生产条件的反思,都得益于田野调研后的对话与讨论环节。教师需要帮助学生理解,影响田野知识生产的社会条件并不是“干扰因素”,研究者可以通过对它的反思进一步建构社会学研究问题。因此,学生通过反思性练习得以洞察自身的认知类别,从而获得方法论上的自省并推进知识生产,以及对知识生产过程的理解。

四、对我国一流社科人才培养的启示

 巴黎高师自1984年起开设这门课程,迄今为止已培养了诸多出色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在历届学生看来,这门课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社会科学“入教仪式”,更新了他们的对社会学的基本理解。此外,这门课程还起到凝聚学术共同体的作用。一些往届学生将在田野课程中的合作关系,延续至之后的学术职业生涯之中。

  从社科人才培养目标的角度来看,如上所述,这门课程有助于“纠正”以理论培养为中心的传统社科人才培养模式,帮助学生习得在田野工作的“零敲碎打”(bricolage)过程中逐渐创造知识的能力。为达成这一目标,教师的作用极为关键。概括而言,作为一门研究性课程,田野课程既具有研究性教学的一般性特点,如研究性的教学一般具有情景化教学、实践性教学,学生自主探究、体验式学习,以及师生关系的民主化、重视过程性评价等;又有其独特性。首先,教师需要在尊重学生主体性与“直接经验”的前提下,引导学生对之进行反思,以一种社会学的反思性眼光重新看待田野中的发现。其次,田野研究是在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情景下的知识生产过程。对于教师的挑战在于,这是一种“在紧急状况下的教学”(d’urgence de l’apprentissage),需要教师灵活调动自身作为研究者与作为教学工作者的双重“惯习”或者实践性知识,在具体的情境中即时性地介入教学。最后,教师将对社科研究的方法技巧、知识生产的过程性知识,以及作为研究者的情感、伦理、反思性及科学信念的社会化教学糅合在田野中的实践性教学过程中。其间,教师与学生之间需要展开大量深入、敞开、个人化的反思性谈话。因而师生之间有必要建构一种互信与积极对话的平等关系。

  如上文所述,我国目前的社科研究性教学遇到一些困境。尤其由于对教学方式与过程缺乏反思,往往导致重形式、轻本质;重结果,轻过程。另外,因为田野调研未被纳入正式课程体系,又缺乏田野实习的“基地”,因此教师对学生研究项目的指导大多停留于理论层面。这一做法事实上将田野仅视为收集资料的简单步骤与分析过程,即与知识生产过程相割裂开来。“田野工作”也就失去了其最为重要的价值与意义,成为理论的附属品。在这些方面,法国大学校田野课程的理念与做法均值得借鉴。

作者

唐晓菁,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育高等研究院讲师,上海 200062

原文刊载于《中国高教研究》2020年第11期第78-84页

栏目

比较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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