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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和精怪共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赵四 NOWNESS现在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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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康夫和她笔下的精怪故事




看过日本动画《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的人,一定会对“狐狸的关东煮”念念不忘。一天晚上,高中生四月一日君寻意外闯入异次元,碰到狐狸父子开的深夜路边摊。狐狸一面问候他,一面端上热乎乎的关东煮。冷寂的夜里,食物的热气与谈话的节奏一同氤氲。最后他们抬头望月,“千里共婵娟”。

  ©️《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继》

若干年后,我在一个名为《鲜美的汤》的短篇小说里,找到了类似感觉:好奇心和消化系统犹如同时泡进温泉池。身为想象力与胃均等发达的两脚兽,这样的小故事听过一百次也依然会感到周身抚慰。

“你在一个写字楼上班,挣的钱可能很少,周五还要加班,加完班以后特别饿,城市到处都已关门,结果你走着走着,一间汤屋在你眼前出现了!你不知道这些食物、这些生命从哪里来,你只能确定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在真实的生活当中,你拥有的只是加班、盒饭和冷寂的生活,直到你亲眼目睹精怪们带着好吃的,而且是热腾腾的......” ——康夫

  ©️《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继》

《鲜美的汤》延续了作家康夫一贯的叙事风格:奇幻中的平凡,平凡中的奇幻,“像冬天里的烤地瓜”。

中学时开始写科幻小说的康夫,曾经留学以色列,出版过一本游记、《灰猫奇异事务所》,写了《浮云夜话》、《朝阳南路精怪故事集》等小说,也在散文中记录了这些妖怪故事的背景。“我所讲述的是我眼中的真实世界。”这是康夫对笔下故事的定义。

以下是我们的聊天,关于精怪、志异、食物、旅途和写作。


 "在一个孤独而寒冷的夜晚,

你突然遇到从天而降的好吃的,

以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


NN:为什么你的小说里总写到食物?甚至在你自己的简介里也有这么一句:“尤其擅长炖肉”。

康夫(以下简称K):因为食物是最有烟火气息的东西,能让人在疏离的环境找到落脚点。只要有热汤热饭,人在再遥远的地方也不会感到孤单……等等,我真的写了那么多和吃有关的事吗?

  ©️《千与千寻》

NN:嗯哼。比如《鲜美的汤》写了CBD附近的妖怪汤屋,《料理店之夜》写了你和一个日本留学生在戈兰高地的一个地方,谈论起京都的高级料理的故事。在世界的角落聊“寿司成精”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K:这些故事其实跟我在以色列的真实经历有关——并不是真的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而是那个夜晚留给我的感受,打开了我对精怪世界的想象力。 

  ©️《哈尔的移动城堡》

以色列的公共假期特别长,留学生没地方去,我和一个日本同学说,咱们去那个有名的湖吧,据说耶稣在那里显过灵。坐大巴到了才发现,第二天是一个重要节日,路上不能开车,所有店都关门。我俩只好租了一辆自行车绕湖骑行。半路碰见一个美国人,也骑自行车,我们三个就搭伴儿走了。

湖很大,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们这才意识到,可能要在荒地里过夜了。路标是希伯来语,我就半猜半看,看到有一些画着帐篷,就猜测那是个露营地。

我们骑啊,骑啊,还要担心别骑到附近的旧战场里,因为里面埋了地雷,每年都有游客误被炸死。骑了二十多分钟连续的上坡,终于到了营地。很多人搭起帐篷在那欢度佳节,孩子大人一起烤肉,香喷喷的,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办呢,又那么饿,于是我说,不如早点睡觉吧!

  ©️《千与千寻》

同行的日本同学像哆啦A梦似的,居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宿舍毯子。我们三个躺在上面,把脚放在各自的书包里保暖,看天上的星星。银河非常的亮。美国人说,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英国冷笑话?说福尔摩斯和华生去露营,有人把帐篷偷走了——我们就假装自己是福尔摩斯和华生,躺在没有帐篷的营地里。

睡到半夜,我们被一阵香味唤醒。不远处有一堆篝火,一群年轻士兵正围着烤肉,旁边支着枪。饿得不行的我们立刻过去套话。他们感到很好奇: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深更半夜出现在以色列的露营地——并且没有带帐篷?他们分给我们非常大块的牛肉,每一块都有碗那么大。

  ©️《千与千寻》

随后几个贝都因人过来了,还拿来了咖啡豆。一群陌生人就这样聚在一起,在寒夜里边烤火边吃东西边聊天。作为中国人,我负责聊吃的;那美国人,负责跟他们吹牛;日本同学呢,语言不太好,就跟人家干杯。他看起来非常小只,白净又瘦弱,结果凭一己之力,喝倒了一群士兵,而且是伏特加!最后喝到早上,只有他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对面全倒下了。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不知哪里来了一辆卡车,下来一群士兵,把那些醉得东倒西歪的同伴扔上了车。握手告别之后,他们离开了。昨夜的情景与气氛荡然无存。我们三个坐在那条床单上,仿佛因为太冷、太饿而做了一个精灵的梦。


“精怪,是人的某一特质

更集中的体现。”


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是,中东的学校里并没有哪个种族占据压倒性比例,更像一个小联合国,每个国家都有那么几个人,在数量上是完全平等的状态。

出去旅行的话,还会接触更多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像在耶路撒冷的老城区,除了犹太人,还有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去沙漠的话,还能遇到贝都因人,以及放弃城市生活、跑到荒漠做农林育种的科学家。坐早班公交,你会碰到服兵役的年轻人,他们扛着冲锋枪挤来挤去。

  ©️《怪行猫》

这样的经历意味着什么呢?就是当你面对一个跟你的文化习惯、生活经验差异极大的人类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距离甚至可能大过你和某个动物的距离。你会看到他们身上有一些非常鲜明,而他们对此又浑然不觉的特质,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种动物。

比方说,中东是个特别热的地方,大家衣着都很随意,每天穿拖鞋去上课,结果有两个芬兰人,穿着洁白的西服,整整齐齐,在一群背心短裤里格外一丝不苟,本来就很白的肤色晒得红红的,看上去就像大热天的戈壁上,走来两只优雅的丹顶鹤。就很可爱、很跳脱。           

  ©️《鬼灯的冷彻》


表面上,我在写一些动物的故事,但实际上,我在写各种各样的活法、各种各样的经验。如果一个人给你一种阴冷的感觉,你可能会觉得他是蜥蜴或者蛇;如果一个人看起来非常聪明狡黠但善良,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一只小老鼠或者小猫。这是我们人类共有的想象。

当我写精怪故事的时候,其实是在记录我在人类世界所感受、观察到的一些特质,我把这些特质放在了动物所化为的精怪身上。


”喜欢热闹的地方,但那些

热闹又不属于我,

这种抽离让人又高兴又伤心。“


NN:你喜欢做一个旁观者?

K:我喜欢既在人群中,又非常疏离的状态。每年冬天,工作告一段落,我会带几样简单的东西,去找个陌生村子住着,写一些小说或者画一些画。春节前后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而我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经常感到又高兴又伤心。

  ©️《龙猫》

有一年,我在西南小城腾冲的一个村子里待了半个月,住在一个木头房子里,非常非常冷。南方山村的冷雾,浓到分不清湖与路的交界线,仿佛能一脚踩进湖里。

那个季节没有游客,村子里只有一家烤鱼店,我就每天默默一个人去那儿吃一条小烤鱼,晚上回旅馆接着写作。旅馆老板是一个美术学院毕业跑到这里的石雕爱好者,也不好好经营旅馆,就在那雕他的石头。

待了两天以后,我发现所有东西都是自助的。我问他还有没有被子?他说你看哪个床位没人就自己拿,我又问店里有没有电热毯?他说有但是漏电。我问能不能在这吃饭,我交伙食费?他说行,15块钱一天。

  ©️《龙猫》

中午鸡蛋炒饭,晚上饭炒鸡蛋,连续两天我发现就这两个菜。我说我来做饭算了,老板如释重负地说那太好了,你自己来,我给你菜钱。

天晴的时候我在集市上画画,顺道把菜带回来。集市在半山腰,有五颜六色的、云南当地的水果和蔬菜。年轻妈妈们一边摆摊一边照顾孩子,经常一个筐子里放蔬菜,一个筐子里放小孩儿。我画画的时候小朋友会盯着看,再用脏兮兮的小手拍一拍画纸。妈妈们不好意思,就送我一个萝卜。

  ©️《龙猫》

我就每天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之间——当地村民、烤鱼店老板娘、雕石头的老板——他们的生命经验自然是和你差别非常大的,不是你住在城市里所定义的那种人类。这些有特色的、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在我眼中就是灵魂独特而有趣的精怪。


“真实和幻境,分不清楚。”

 

NN:你的小说写的是虚构故事,散文写的是小说背后的真实经历,感觉像拍个电影再拍电影拍摄过程的纪录片。

K:这样最好玩了。有一次去黄山,春节期间整个旅馆就我一个人。旅馆号称是明代一个教书先生的宅子改建的。年代久了,老鼠闹得厉害,疯狂地在木头的夹壁里奔跑。我被吵得睡不着觉,每晚在这个木头屋子里看聊斋。天气寒冷,灯光昏黄,还有迷雾、池塘、石板路,只差狐仙夜访。这几年的一些精怪故事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的。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在这间闹老鼠的木屋里写了小说《捕鼠记》,讲的是一群人跑到黄山脚下盗宝,结果你坑我我坑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发生了一连串啼笑皆非的事情。

与这个虚构故事并行的是散文《猪栏杂记》,写的是我当时的真实生活。我住的房子隔壁就是猪栏,旅馆老板娘告诉我,那家的营生其实是做豆腐,豆渣顺带养猪。有一天起来,我听见猪在狂叫。过一会儿,她拎着很多肉进来,说:这星期没有豆浆喝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原来要过年了,乡下杀年猪。猪很快被做成香肠,香肠晾在小小的天台上。太阳很暖和,一条凳子这边是我,另一边是香肠,我就坐在很多香肠的中间写小说。抬起头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是漂亮的徽派建筑,一片山川明秀。 

我想我是生活在一个真实与虚构没有鲜明界限的世界里。真实见闻的散文,和以此为原型的精怪小说,对我来说,它们都是真的。

  ©️《猫的报恩》《崖上的波妞》

比如《洗碗工招聘指南》这个故事,就是来自我生活中真实碰到的情景。有一次我去看电影,设备出了问题,正好附近有一个卖鲜榨果汁的档口,和我一样等待的观众很快在那里排起长队。

操作的小姑娘们本来就不熟练,人多了以后更慌,一会儿果汁撒了,一会儿又打翻了,水果一会儿要掉到地上,一会儿切又没切着。她们头上还戴着毛茸茸的发箍,系着大围裙,当时我就觉得,好可爱啊!好像一群浣熊在手忙脚乱地洗水果。然后我就想象了一个这样的小故事,回家以后很快就写完了。


“我希望这些精怪故事,

是与真实世界一同发展的。”


NN:这种想象力和你的阅读经历有关吗?

K:和我的童年有关系。小时候家里有个长辈,是那种乡下的书香门第、地主家的女孩,她有特别多的乡野志异故事,我很喜欢!

其实童年对人的影响,反而是在什么都停下来的时候,才会真正显现。从上学开始,你就按部就班地做事,读书、求职、工作,忽然有一天,你失业了,决定从事创造这件事的时候,那层窗户纸,也忽然就消失了——精怪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在我的眼里统一了。童年所听到的故事、故事的审美,这时都会出现,并且已经化为我的一部分。

  ©️《侧耳倾听》

因此,我会希望这些精怪故事是有关联的、与真实世界共同发展的。《灰猫奇异事务所》还没有完结,这个系列讲的是救赎和友谊,精怪与人类一同在城市生活。还有一个副线叫《朝阳南路精怪故事集》,就是在事务所工作之余的“我”,记录下一些听来的故事。 

灰猫也有一个副线故事,就是它有一个来城里上学的远房侄子,是一只小黄猫,它用一个小朋友的眼光看待城市里的生活,比如大家疯狂地送自己的孩子去上私立学校,而小黄猫则在一个普通的、有其他猫猫狗狗的学校。它有可爱、好奇和中二的地方,也有对大人社会的不解和吐槽。这个系列是给小朋友看的。

  ©️《侧耳倾听》

事务所系列的主人公,年龄大概是27到31之间,是人类想象力与浪漫气质最后留存的年纪;而《浮云夜话》是20年之后的他,心境已经和年轻时大不相同了:以前的朋友不在一起了,家庭也结束了,经历过很多人间事情,很多真诚的爱和期待,深藏了一部分情感,也释然了一部分情感。

最后他坦然地去到郊外做一个普通人,和一个不熟的老伙计经营一家旅馆。《浮云夜话》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故事,一个独身中年男人在人生告一段落时,还有食物与一点点温情在陪伴他。

  ©️《哈尔的移动城堡》

我写故事的终极目的是“亦真亦幻”,精怪的宇宙与人类世,真实地交融在一起;动物与人的界限,并没有那么绝对。

N那你是什么动物?

K我是人类,是一个过客。我不属于精怪的世界,但我是一个热心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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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四

编辑/华夫

排版 /nao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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