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老者」的爱情：目送爱人离去是我的宿命 | 故事FM
提示：本期节目涉及到关于性的话题，如果你的身边有孩子，建议戴上耳机或者换个时间再听。
爱哲按：
今天的讲述人文思龙已经 40 多岁了，他是一名中年同性恋者，也是一名「恋老族」。
提到「恋老」，你大概会想到「老夫少妻」或者是「老妻少夫」的组合，你可能觉得这样的感情并不单纯，它背后是对财富、权势、或是年轻貌美的觊觎。
但文思龙的「恋老」倾向，其实是一种很独特的情结。它与「恋父情结」、「恋母情结」非常类似。恋老者会对年纪更大的人产生爱慕感，渴望与他们建立浪漫关系。这些都和金钱、地位无关。而像文思龙这类有恋老倾向的性少数群体，往往处在边缘的更边缘，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文思龙的「恋老」，将他带向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也让他拥有了一段常人无法体验的爱情。
喜欢同性应该是天生的，我从小就跟同龄男孩不同，总想跟女生一起跳皮筋。但至于「恋老」，一半是因为我小时候缺少基于父爱的安全感，而另一半，我也不知道是哪种神秘力量在支配着我的一生。
小时候，让我最痛苦的就是来自父亲的责骂，他经常从早到晚骂个不停，在我家那一带都是很有名的。然而对我伤害最大的并不是他责骂的内容，而是他那种不尊重我的态度。我小时候很喜欢种花和画画，他会嘲笑我的爱好，甚至会骂我是「少一条尾巴的猪」。我无法回想这些事，很痛苦。
所以在感情中，我一直试图寻找一个理想的父亲。他一定是一个既温和又尊重人的绅士。
我很小就发现了自己的「恋老」倾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姨父到县城赚钱，所以暂住在我家。晚上他去洗澡时，我想尽办法偷看。恰好他洗澡的地方是我倒茶的地方，我就会在倒茶的时候偷看他的身体。
这种欲望越来越强，到了初中，我会想跟姨父这样的人「做爱」，但是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是「做爱」啊，只是想就抱着他们的身体，亲吻他们。
第一次自慰是在大学，幻想对象是我姨父，还有村里一位长得很帅的叔叔。那时我才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其妙的快感。
■ 图片来自电影《恋老症》
由于喜欢的对象是长辈，有意无意间，这给了我一层保护。相比之下，我的困扰没有其他同性恋者那么大，因为喜欢身边的同学是件很麻烦的事，他们会被人嘲笑。
而且当时我还很小，还没有遇到结婚生子的压力。 所以在少年时期，「恋老」不会让我焦虑。
可等到大学毕业，母亲就开始逼我结婚。我知道，如果结婚生子，我这一辈子就毁了，不可能幸福。但当时，我的能力和财力都十分有限，无法挣脱自己的家庭。那段时间，来自婚姻的压力一度让我喘不过气，我无数次想「自杀」。早晨起床后，我经常发现枕头是湿的，哭湿的。
在我 30 岁时，我终于下定决心面对这种压力。
一次回到老家，我告诉了母亲我对异性不感兴趣。我说得很含蓄，没告诉她关于「恋老」的事，怕她受不了。母亲听了之后问「村子里有个男人，结婚三天，都不让新娘子碰他，你是不是这种情况？」
我点点头。母亲却长舒一口气「我以为你不想结婚，是因为生不了孩子。那就没事了，可以传宗接代就行。」
后来，亲戚们把我的「症状」当成疾病看待，他们带我去镇上的中医馆治病，将蛆虫泡成药 ，让我喝下去。我把瓶子打碎，什么也没说，失声痛哭。
30 岁前，我没遇到过一个能跟我好好谈心的人。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就只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非常孤独。
2000 年，互联网和网吧的出现让我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而且让我可以用匿名的方式线上交友。可以说，互联网救了我。
我上的第一个「同志」交友网站叫「亚洲交友中心」。网站可以筛选性别和年龄，所以我选的聊天对象都是 50 岁以上的男性。
在互联网上，我先后找过 5 个恋爱对象，都仅限于网恋，而且都是外国人。这种远距离的跨国恋爱不会被身边人发现，能给我更强烈的安全感。但网恋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缺。我渴望找到一段触手可及的爱情。
终于，我等来了一个机会。
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在美国的公司工作。在北京拿到签证时，我非常激动，心里想着，终于不需要再去面对来自家庭、亲戚甚至社会的压力了。
在美国生活两三年后，2009 年，我通过一个美国交友网站，找到了我的一生所爱。他叫 K ，70 多岁了。
K 是英国人，后半辈子都在美国生活。他被迫结过婚，也早早离了婚。我之所以在很多上年纪的男性中找到K，是因为他社交平台的个人档案里写着「Reasonably good looking」（应该算好看的人）。我觉得他很有趣。
后来我们也会线上视频。他确实很帅，比我以前见到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帅，笑起来阳光灿烂，眼睛里有一种睿智的光彩。
我们就这样一见钟情。
而他的故事也和他的外貌一样吸引着我。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他所经历的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比如他很小的时候，德国轰炸伦敦，他和姐姐都被强行送到了农村，年幼的 K 想尽办法找到了回家的路。一幕一幕，他把我学过的历史，看过的老电影，又一次细致、亲密地拉回我的面前。这是和老人谈恋爱时，是和 K 在一起时，非常让我着迷的地方。
在网上聊了两个多月后，在 K 生日当天，我们终于在夏威夷第一次相见了。
我从机场出来时，K 就站在接机口笑眯眯地等着我。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呼应着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上身套着一件花格子休闲西装，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很有他自己的风格，不落俗套。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他抱过来，直接吻了我。那时候我已经 30 多岁了，却第一次被爱的人吻，第一次感觉到心中一直以来的缺失有了着落。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沙漠里摸索了半辈子，终于摸到了一棵可以让我依靠的大树。
和 K 第一次见面后，我们就决定同居。我住进了他的公寓，窗外可以看到海湾、金门大桥还有旧金山的闹市。我们过上了一段平静的小日子，简单却幸福。
每天早晨，他都会去参加戒酒者协会的活动。出门前，他一定会跟我交代很久「你得在我回来之前起床。因为等我回来时，你要在门口拥抱我。」
因为年纪大了，K 的肢体不是很灵活，所以我经常给他挠背。他就像婴儿一样躺在我的怀里，常常就这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会对着我的耳边说小声说「我的生活中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我和 K 经常去公寓附近的金门公园约会，那里有一个不大的湖叫「stone lake」。我们手挽手，在湖边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说话，什么都说。有时候还会丢面包屑给湖面上的白天鹅吃。我不在他身边时，他也会一个人去湖边拍一些视频，边拍风景，边诉说他对我的思念。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暖的。
■ 图片来自电影《恋老症》
因为 K 的身体原因，我们性生活的频率不高。第一次和他发生关系后，我们两个人都说不上满意。他身上的皮肤确实很松弛，甚至比他的同龄人更加松弛。其实，和老年人交往时，我对情感交流的渴望是远甚于性的。一个吻，一个相互的拥抱，就足够让我动心。
我不能强求太多，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一天活在爱人的怀抱里就已经很幸运了。
「年轻亚洲人」和「白人老头」的结合
我和 K 相处一段时间后，K 决定带我见他最亲近的家人，也就是他的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加勒比海。她看到我时没有打招呼，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戒备。
其实 K 的姐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同性恋，他们的大哥也是同性恋，所以一开始我不明白，K 的姐姐为什么会对我有所戒备。后来我才知道，K 和他姐姐曾因为我爆发过一次争吵。他姐姐认为我靠近K是觊觎他的遗产。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个社会对于一个「年轻的亚洲人」和一个「白人老头」的结合，本身就是有偏见的。实际上，我不在乎 K 的财产，我在国内有自己的产业，我有赚钱的能力，我在乎的是他对我的爱。
让我欣慰的是，K 一直在为我辩护，这种信任让我非常有安全感，也避免了我和K的姐姐发生正面冲突，所以我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几年之后，我们幸福平静的生活还是被一种新的压力打破了。
本就年老的K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是「恋老」应该接受的宿命，但当我看到爱人一点点接近死亡时，还是无法承受那种无力感。
K第一次告诉我他的心跳变慢时，我们正一起卧在床上看电视。他当天去看了医生，心跳是每分钟 50 多下。之后，他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从每分钟 52 下，变成 50 下，又变成 49 下。我想，他的心脏已经没有力气了。
自从 K 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就多了一些沉默。在金门公园散步时，我们两个人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只顾想各自的心事。想起刚开始交往的几年，他会小跑着把湖边的海鸥赶开，不让它们抢天鹅的面包屑。那段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2014 年圣诞节过后，我们从多伦多回旧金山，转机的时间间隙非常短。我拿过了所有的行李，和他一起在机场疾走。突然，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走几步就要扶着墙大口喘气。看到他的样子时，我都吓死了，我跟他说「算了，我们坐下一班吧。」
但他不愿意。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我能理解他的无力、惶恐和偏执，或许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抓住时间。
那一次把我吓得够呛，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这件事发生一个礼拜后，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我和K一起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生命可能已经快到尽头了，但即使我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会照顾你。即使我死了，也会永远爱你。」
■ 图片来自电影《恋老症》
我们最后一次分别，是在旧金山机场。
那次我必须回国，我在国内还有很多的责任，很多人需要靠我才能过一个完整的新年，所以我只能把爱人独自丢在旧金山。实际上我改了一次机票，多陪了 K 一个礼拜。但当我第二次想延后航班时，国内的业务伙伴还有我的员工已经撑不住了。
分别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他的车子远去，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说再见了，他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不断地从车窗向我挥手告别。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生离死别的气氛。但我还是安慰自己，只要过了年马上赶回旧金山照顾他就可以了，他一定能够撑过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但，他没撑过去，他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旧金山，死因是心脏衰竭。去世前，他的心跳是每分钟 36 次。如果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第一时间飞回旧金山陪他。但 K 没有告诉我这些。
我希望还有下辈子，希望还能跟他在天堂相见，惟其如此，我才能稍稍弥补心中的遗憾。
去参加葬礼的路上，繁华的旧金山街道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突然听到K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左右张望，没看到K的影子，甚至没看到一个幻影，但我还是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在返回旧金山住所时，我被保安拦在了公寓外。K 的姐姐吩咐了遗嘱执行人，不允许我踏入公寓一步。那里是我曾经的家，有我与 K 的回忆，但任凭我如何乞求，她都不给我再看一眼的机会。这时我明白了，K 的姐姐对我的怀疑从未消散过，以前都是K 挡在前面帮我说话，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替我辩护了。
我坐在公寓对面的长椅上，看着街对面那扇属于我和 K 的窗户，那是我和 K 的卧室，我们在这间卧室里度过了快乐的 6 年。我本来是 K 的亲人，现在他的家人却把我当贼一样防，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
K 的葬礼上，我是第三个上台讲追悼词的人。我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不为财产，我和 K 的关系是单纯的，和大部分人想的都不一样。如果 K 在现场，他一定会为我骄傲，因为他肯定也觉得我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发言过后，他的侄女带我去了摆放 K 棺材的房间，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棺材的盖子开着，他躺在里面，穿着殡仪馆给的衣服，脸比我在机场最后一次见时要松弛得多，还画上了浓妆，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很难看。
K 的死亡真实地发生了。直到这一刻，我才如此真实、如此痛苦地明白这件事。所有情绪涌上心头，所有的力量却在从我身体中流走，我再也站不住了，只能抱着他的棺材失声痛哭。
突然，从棺材上掉下一枝花，正好掉在了我的鞋面上。站在一旁的老太太告诉我，这支花是 K 送给我的。
葬礼过后，我带着 K 的一部分骨灰去了金门公园，撒了一些在湖里。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们两人去得最多的地方。但我没撒完，我在小小的布袋里留了一些，放在枕头下面，我想让他陪着我。以后，我会带着这些骨灰去伦敦，让他魂归故里。
K 已经去世 6 年了，直到现在，我依然常常想起他。我会想起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也经常拿出他以前在金门公园里录的视频，听他的声音。他拍的大部分视频中没有自己。他只是一边拍摄他眼中的景色，一边跟我聊天。视频里的每一个弯道，每一种鸟，甚至是公园里那几头北美的野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听着手机里他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就好像他又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 图片来自电影《恋老症》
K 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尝试过，但线上交友中心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有文化，会上网，尤其是会上同志交友网站的老年人极少。所以我也放弃在这方面努力了。
现在的我，又回到了认识 K 之前那种孤独的状态，我这一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很孤单。
或许，他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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