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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桃花 | 《永续年金》的凝视机制和主体身份建构

【作者简介】

王桃花,文学博士,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中山大学“百人计划”中青年杰出学者。2013-2014年赴英国剑桥大学访学一年。主要研究领域为当代英国文学、西方文论与文化。已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教育部留学归国人员基金项目1项,省级基金项目4项,在《外国文学》、《国外文学》、《当代外国文学》等外语类CSSCI核心期刊和其他省级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出版专著2部。获省级教学成果奖三等奖,省级高校青年骨干教师培养对象。

王桃花 教授

《永续年金》的凝视机制和主体身份建构

原文发表在《外国文学》2014年第2期第3-10+157页,经作者、期刊全权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内容提要:自福柯提出 “凝视” 概念以来,“凝视” 理论得到长足发展,并成为一个跨学科的热点议题。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尤瑞在福柯 “凝视” 理论的基础上提出 “游客凝视” 理论,为分析旅行文学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当代英国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最新短篇小说《永续年金》描写了一对英国夫妇在 “游客凝视” 的诱惑下与西班牙旅游公司签订了一份暗藏有 “永恒” 字样的旅游计划,从此走上了 “永续年金” 的不归路。本文分析了主人公艾尔莎夫妇如何在 “游客凝视” 的诱惑下形成了“自我理想”的伪主体身份,在 “他者凝视” 的众人之境中建构了异化主体,最后通过 “女性凝视” 对 “男性凝视” 的反抗达到女性主体的自我救赎。

 

关键词:德拉布尔  《永续年金》凝视机制主体身份


“凝视” 这一概念首先是由福柯提出的。福柯的 “凝视” 理论贯穿于他的三部扛鼎之作《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和《规训与惩罚》中,并因此有了三种相互联系、层层推进式的 “凝视” ——精神诊疗学 “凝视”、临床医学 凝视” 以及现代社会 “全景敞视主义” 式 “凝视”。在精神诊疗学 “凝视” 中,医生和其他社会正常人凝视疯癫者并将其识别出来、收治进了精神病院临床医学 “凝视” 关注病人的身体状况,体现出医生对病人身体 “凝视” 的绝对权威“全景敞视主义” 式 “凝视” 则更进一步,把整个现代社会变成了一个 “大监狱”,所有人无一能幸免,都成为被凝视的对象。因此,“凝视与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密切相关,是 ‘监视’、‘审察’ 等具有权力特征的 ‘看’ 的方式的同义词。(王卓: 94) 那里不需要军队、有形的暴力、物质的约束,仅仅是一种凝视,每一个人在他的重力之下将通过内化而成为其自身的监工。”(福柯 148


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凝视” 这概念被广泛运用于人类学、哲学、文学、电影艺术、建筑学等学科,它的内涵与外延也不断延伸与扩展。无论在何种学科语境下,凝视已经超越了 “观察” 或者任何关于 “看” 的语汇,它最为核心的意义是凝视背后的制度支持、规训、建构产物和压迫性(周蕾: 74) 。而这种压迫性总是体现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因此,凝视概念中隐含的 “凝视”、“被凝视” 总是与 “主体”、“他者” 相互照应,自我主体身份的建构离不开他者的凝视。对于主体身份的确立与建构,许多西方哲学家都坚持关系本体论,也就是说都离不开主体的凝视以及他者的被凝视这一基本哲学维度。比如,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不过是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海德格尔则干脆将 “此在” 直接认定为 “在世之中” 的关系性存在。以凝视与主体身份建构的紧密关系作为切入点,提供了一种新的解读小说的路径。


英国当代知名女作家德拉布尔 (Margaret Drabble1939— )在其最新短篇小说《永续年金》(“Perpetuity”) 中探讨了包括 “游客凝视” 以及与之相应的旅游机构所设计的各种凝视在内的凝视机制,并因此分析了主人公艾尔莎的主体身份建构过程。这主要得益于小说的旅行文学体裁,以及当代消费社会旅游机构为规训游客所进行的各种凝视活动。


德拉布尔以其长篇小说及其编纂的《牛津英国文学词典》而闻名于世。长期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功遮蔽了她短篇小说中显露出来的才华。《永续年金》是德拉布尔为英国《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 杂志撰写的最新短篇小说,发表于2011年7月11日。该短篇描写的是一对英国老年夫妇艾尔莎和罗伯特由于偶然的机会,在游客凝视的诱惑下与西班牙旅游公司签订了一份暗藏有 “永恒” 字样的旅游计划,从此走上了 “永续年金” 的不归路。那么,艾尔莎夫妇究竟是怎样一步步陷入到这个 “永续年金” 的陷阱中去的?换句话说,艾尔莎夫妇如何从游客凝视的主体变成了客体的?她又是通过什么途径最终摆脱了这个陷阱?作者德拉布尔对全球化凝视进行了何种反思?本文将分析艾尔莎如何在游客凝视的诱惑下获得了 “自我理想” 的 “伪主体” 满足感、各种旅游团体的凝视策略如何使得艾尔莎的主体异化、艾尔莎又如何从 “男性凝视” 下突围等三个方面来揭示艾尔莎从 “凝视” 到 “被凝视”、从遵循社会规范到彰显个人主体意识的身份建构过程。


一、“游客凝视” 的诱惑


在福柯 “凝视” 理论的基础上,英国社会学家尤瑞 (John Ury) 提出 “游客凝视” 理论。“游客在旅游活动中把日常生活的责任和义务暂时搁置,以独特的心态、方式和眼光去看待旅游活动中的事物被称为‘游客的凝视’ (Tourist Gaze)(朱煜:20)。游客凝视是一种隐喻意义上的 “凝视”,它所指涉的不囿于“观看”这一动作,而是 “将旅游欲求 (Needs)、旅游动机 (Motive) 和旅游行为 (TourTravel) 融合并抽象化的结果,代表了旅游者对 ‘地方’ (Place) 的一种作用力” (刘丹萍: 93) 。尤瑞的《游客凝视》探讨的是人们怎样以及为何短期离开自己日常工作与居住的地方,并关注人们之所以消费不必要的物品与服务,是因为它们可能会带给他们与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愉悦体验。(Ury1)


19世纪之前,社会物质生产力低下,除上层阶级以外,很少有人出去旅游观光,因为旅游与他们的工作无关。而正是与工作无关这一特征,促使旅游成为现代社会大众的首选休闲方式,也就是说,现代社会大部分人几乎每年都要出去旅游,主要原因是旅游与工作无关。尤瑞指出,“成为游客是现代经验特征之一。不出去旅游就如同没有私家车或者一套好房子一样,旅游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地位的标志,也常常被认为有益于身体健康。” (4) 在英国,“旅游占用了自由时间的40%。” (5)


游客凝视实际上是现代消费主义的产物。后现代社会物质生产极大丰富,人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生存所必需的物质消费,而是追求休闲、娱乐等消费过程中的价值观念,并自觉地将其内化为一种自我实现方式。显然,旅游在现代西方人的生活之中,成为了一种文化性的存在。旅游的本质是“非旅游”,这样一来,旅游就成了一个无内容的功能性存在,成了主体身份的一种标志。


小说一开始,主人公艾尔莎夫妇就受到了游客凝视的诱惑:由于即将迈入退休年龄,艾尔莎夫妇想暂时离开工作地去享受不一样的生活,可是他们并无特别计划。恰逢他们的朋友波比和马丁在富埃特文图拉岛租了一个月的公寓房,并热情邀请他们一起旅行,只需要他们付乘机费用:“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们务必到场,有足够的地方,够我们所有的人待在一起,机票很便宜,你们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Drabble: 42) 这份来自于朋友的邀请对他们而言,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萨特 (Jean-Paul Sartre)认为,他者的凝视使主体具有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反思意识。而拉康 (Jacques Lacan)告诉我们,他者并不是指具体的他人,而是大写的他者。具体到此时的艾尔莎夫妇身上,大写的他者即是表明自己身份的游客凝视。随着全球化的扩展,放下身边工作去外地旅游已经被有闲阶层内化成为一种身份标志。因此,在艾尔莎夫妇看到自己的朋友在外旅游时,产生了一种对自身强烈的反思意识:工作了一辈子,也应该享受享受生活了。正如萨特所描述的那样,“我在我的存在中突然被触及了,一些本质的变化在我的结构中显现——我能通过反思的我思以概念的方式理解和确定这些变化。” (259) 于是,在游客凝视的诱惑下,也为了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的辛劳,艾尔莎夫妇就欣然前往金丝雀群岛,加入朋友的旅游行列。他们的凝视是没有目标的,可以说艾尔莎夫妇的这次旅游是游客凝视的诱惑与 “他者凝视” 所促成的结果。


拉康的凝视理论认为,“自我理想是在想象的凝视中形成的。在想象的凝视中,主体使自己成为他者凝视的对象,认同他者的目光,并按照他人指给自己的理想形象来看自己,以使自己成为令人满意的、值得爱的对象,形成自我理想。” (吴琼,2010: 34) 换句话说,“自我理想” 指的是 “以他者的目光来看自己,按照他人指给自己的理想形象来看自己。” (34)对于艾尔莎夫妇来说,他者就是英国上流社会阶层话语构成的象征性他者——游客凝视,他们的朋友波比和马丁是这个大写他者中具体的 “他人”。在英国当代物质生活极为丰富的情况下,暂时离开工作场所,离开熟悉的地方,每年去别的地方过一种与工作不相关的休闲活动是每个有身份者的必选方式,是身份的象征。在想象的凝视中,为了符合这种身份,为了获得一种 “自我理想”,艾尔莎夫妇把他者的凝视内化为自我理想,形成一个 “伪主体” 自我,不断地寻求象征界他者的认同。于是他们决定前行,加入到他们的朋友当中去。踏上了旅途的征程,也就将自己置于整个旅游的象征秩序中,在旅游机构设置的层层“他者欲望”的凝视中,成为众人之境建构的异化主体。


二、“他者欲望” 的凝视


在游客凝视中,除了游客对旅游地产生作用外,为了获得经济效益,旅游接待地也会尽量迎合外来游客的欣赏口味。游客凝视并非指游客对当地居民的单向度凝视,它还指“各个地方有意识地、主动地开发自身的物质和符号性资源来发展旅游业,他们不再是游客凝视的客体相反,他们在旅游业大潮中勇于回望,并在骚动的秩序中重新定位自己。” (吴茂英: 108)艾尔莎夫妇在这种“回望”中被卷入了当地旅游集团凝视机制的裹胁,并在众人之境中建构了他们的异化主体。


“旅游体验的实现途径只有三个,即旅游观赏、旅游交往和旅游娱戏。” (周广鹏: 177)在小说中,德拉布尔对旅游观赏与旅游娱戏这两个方面少有涉及,着重描述的是旅游交往给旅游者带来的体验。小说关注的焦点是英国游客与 “掮客”、当地居民、特别是当地旅游机构成员之间的交往。在交往过程中,英国游客艾尔莎夫妇完全成为了被凝视的对象,缺少尤瑞所称道的旅游 “愉悦感”。那些“掮客”们,无论是看起来 “并无恶意” 的打假期工的女孩,还是千方百计诱使他们购买分时享用度假房的销售者,他们全方位地揣测游客行为,并采取适当的行动来控制游客,诱使游客上当,从而获取利益。实际上,不论是游客凝视还是 “当地人凝视” 抑或 “东道主凝视”,都是旅游规划者专业化构建的产物,是一种 “被规划的凝视。”


第一次旅游给艾尔莎夫妇留下了深刻印象,当他们第二年自己单独去度假时,一个来自天堂点度假村的女推销员用甜言蜜语与他们搭讪,并附和着他们的喜好聊天,因此取得了他们的信赖,然后她说他们如果能够填写好她的调查问卷,就可以获得免费旅游,并一再保证他们没有任何附带义务,只需要填写一份调查问卷就可以了。由于这女孩看起来就是一个假期打工的学生,他们就填写了问卷,这体现出主人公再次受到游客凝视的诱惑。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旅游地风景的诱惑,也并非“免费旅游”机会的诱惑,因为他们在填写调查问卷时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免费旅游,而是另一意义上的游客凝视,是一种与权利相关的凝视:那个女孩能否拿到奖金回扣的命运掌握在作为游客的他们手里,于是他们就不假思索地行使了他们的权利。殊不知他们正慢慢陷入步步为营的旅游营销机构的陷阱与阴谋,该推销员是当地旅游集团凝视机制的一部分。


果不其然,回国两个月后,他们就接到天堂点度假村的电话,说他们幸运地中奖了,可以去科斯塔·特吉塞度假一个礼拜,自己只需要出机票费,公寓全部免费。艾尔莎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表示怀疑,可是罗伯特却跃跃欲试,因为他认为他们不会失去什么。“我们会失去什么?” 他争辩道,“即便这宾馆是水泥沙坑或者是一个布特林的农舍小屋,我们可以办理退房手续,自己入住酒店。这些岛屿不会缺少度假住宿处。不会有错的,我们去看看吧。” (44) 于是他们就去了。


到达那里以后,他们发现一切都令人满意:“有两个床位的卧室很舒适,铺有青绿色瓷砖的浴室很实用,小厨房里配有微波炉,起居室的颜色和岛屿的颜色一样,是令人愉悦的蓝绿色......几乎所有你需要的东西都配备齐全。” “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他们必须参与销售交谈,还必须同意让一个销售人员在他们到达的第三天上午去他们的公寓介绍所有的销售服务项目,并且同意在他们旅行的最后一个下午参加一个促销会议。” (44) 在此,游客凝视的诱惑使得他们忽视了这 “唯一的不足”,而正是这 “唯一的不足” 使得他们从“凝视”主体变成了 “被凝视” 客体。


和艾尔莎夫妇交谈的销售人员十分专业老道。她并没有在他们那里待太长时间,因为她知道,销售人员在客人房间待的时间过长只会令人生厌。她留下一些小册子就离开了。显然,这些小册子也是他们营销策略的一部分。尤瑞认为,“大众传播媒体、旅游书籍、营销图片等共同定制、操纵和掌控了旅游凝视。即旅游凝视被社会性地组织和系统化了。” (刘丹萍: 93) 通过她提供的小册子,艾尔莎和罗伯特发现,“这不是那种分时享用度假用房,而是一个礼拜的自由保有房产,有由阿雷西费的律师拟定的正式契约与合同。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转售,或者自己留着使用,也可以留给子孙们使用。” (44) 回想过去,自己辛劳工作了一辈子,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应该停下来充分享受生活。因此,他们不假思索地参加了促销会议现场。


促销会议现场体现出旅游营销的最高手段:一方面,销售主管们秉持“顾客就是上帝”的营销策略,他们彬彬有礼,有求必应,认真负责地解答顾客的一切问题,让顾客有种宾至如归的轻松感。另一方面,这些销售人员深谙人的心理,充分利用了人的欲望。弗洛伊德认为,欲望来自于人的本能冲动,而拉康则强调欲望的后天社会性。拉康认为,“人的欲望即他者的欲望。欲望是对他者的欲望之欲望:一方面,人所欲望的客体是他人所欲望的客体;另一方面,人的欲望是想得到他人之承认的欲望。” (黄汉平:196) 在拉康看来,“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里得到其意义。这不是因为他人控制着他想要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的是让他人承认他。” (拉康: 278)列维纳斯也曾多次提到 “欲望的欲望”,他甚至将这个 “欲望的欲望” 称为 “西方人的生活状况”。(42)


在拉康看来,“个人主体与他人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带有 ‘侵凌性’ (暴力性)的微细的‘情感交流’,这个‘交流’往往以自己同类的感性形象的方式出现,这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一种社会性的意向关系。” (张一兵,2004: 17)果然主管们的行为让顾客 “感到十分贴心”,他们充分利用顾客之间的相互凝视,让艾尔莎夫妇深感 “唯一的压力来自同行”,因为 “三刻钟过后,一对中年夫妇举手宣布他们决定购买度假房。” (42)


在这对夫妇成功交易之后,销售团队成员立刻让西班牙酒喷涌而出,为他们的成功买卖干杯,制造消费幻象。在鲍德里亚的消费视域中,“他者的欲望是直接由市场中的消费幻象制造出来的,幻象支配消费。” (张一兵,2009: 47)在此,他者的凝视与消费文化合谋,促使艾尔莎夫妇在欢呼声中立刻做出预缴押金的决定。在消费主义社会中,商品本身的价值与使用价值被悬置起来,让位于象征性的符号价值。艾尔莎夫妇根本无暇顾及他们是否有必要购买这套住房的使用权,通过消费行为,她们误入了由凝视操控的社会文化等级身份建构的歧途。艾尔莎夫妇就此一步一步让自己陷入 “永续年金” 的陷阱。“永续年金” 是一个经济学概念,指的是无限期支付的年金。签订了这个购买合同后,必须无限期地交纳旅游地的房屋继续使用费用。


在刚刚签订合同之后,他们对此决定基本感到满意,但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认为自己在做一场赌博。但是一想到他们已经享受了免费的一周旅游,也就泰然了。“三个礼拜后,他们的购买文件抵达奇切斯特,所有文件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符合法律程序,尽管有些文件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他们满怀信心地付完了余款。” (44) 艾尔莎夫妇将其他顾客与销售人员的凝视内化成自己的行动,并由此规训着自己的表演。梅洛-庞蒂认为,“凝视具有感知自反性,会使凝视的主体产生强烈的处境意识。” (王卓: 98) 在凝视其他游客的过程中,艾尔莎夫妇的主体性被客体化。被凝视的客体需要在他者的凝视话语中参证自己,得到凝视者的认可,于是,其他游客的价值观成为自身价值观的内化。凝视活动不可避免地暗含了一种身份定位与自我定位,使得凝视主体与凝视客体之间相互识别与分化,揭示了艾尔莎的自我意识与社会规范之间的矛盾冲突,在这种矛盾冲突中对他人身份进行评判,对自我身份进行重新定位。


拉康指出,“主体实际就是无意识主体,这一主体的根本点就在于他的他在性,主体总是生活在他处的主体,总是为他者而在的主体。” (吴琼,2011: 499)为了得到他者的认可,艾尔莎夫妇成为 “他者欲望” 凝视机制下的无意识异化主体。同时,拉康认为,“主体在想象的凝视中所完成的认同只是一种暂时的缝合效果,是主体的欲望在象征的能指域偶然的锚定,这意味着其所获得的确定性和一致性随时有可能被揭穿。” (吴琼,2010: 39) 艾尔莎夫妇在其他游客的凝视下毫不犹豫地交了定金,完成了对理想自我的认同,可是这种认同只是 “一种暂时的缝合效果”。随着每年的房屋继续使用费变成了一种实际意义上的 “永续年金”,艾尔莎终于明白,“从他者的观点来观看和建构自己的统一性的尝试终究是徒劳。” (39)


一转眼,艾尔莎和罗伯特一年一度的旅游就过了七年。艾尔莎开始注意到天堂点度假村的条件日趋恶化::浴室里的瓷砖吱嘎作响;小厨房的灶台有了一些环形印迹;沙发坐垫下塌;马克画的马已经褪色;接待处贴满了广告。尤瑞告诉我们,“很多服务的成败取决于所处的环境,取决于服务发生地的无形与有形的环境。” (64) 到了第十年,罗伯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并于四个月后死于心脏病。于是,艾尔莎夫妇的旅游也就自然不能成行了。他们也曾带上他们的儿子与儿媳彼得和萨利去那里度假,可是彼得与萨利认为那里单调乏味,英国味浓厚,于是,由子女来支付房屋继续使用费也成为不可能。一年一度催缴房屋继续使用费的单子让艾尔莎焦虑万分,她如何才能彻底逃离这个永续年金的陷阱呢?她选择了 “女性凝视” 来抵抗 “男性凝视”,达到女性主体的自我救赎。


三、从“男性凝视”到“女性凝视”


在父权制社会,男性总是处于 “凝视” 的主体地位,女性成为 “被凝视” 的客体。正如英国当代著名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穆尔维所说的那样,“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为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 (212) 在男性主宰的世界,女人被形塑成或妖女或天使。妖女作为本能和欲望的符号,是男性肉体上的承担者,她们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而天使作为情感与欲望的代码,是男性精神上的守护神,她们臣服于男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生命价值完全消融在男人的生活中。《永续年金》中的“男性凝视”主要体现在艾尔莎的丈夫罗伯特以及度假地房产新经理布莱恩身上。


《永续年金》一开篇便将艾尔莎形塑为 “天使” 角色,她心甘情愿地成了丈夫罗伯特凝视的“他者”形象。她对丈夫言听计从,在丈夫面前完全失去了自我的主体身份,他们的出行计划完全是听从了丈夫的意愿。当他们接到天堂点度假村通知他们中奖获得一个礼拜的免费旅游时,“艾尔莎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些怀疑,而令她惊讶的是,罗伯特似乎很愿意去试一试。” (44) 既然自己的丈夫认为“不会有错”,艾尔莎不假思索地欣然前往了。


在丈夫生病期间,艾尔莎尽自己努力照顾好他。即便在她的丈夫辞世后不在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所有的心思都围绕着他转,沉浸在丧夫之痛的悲哀中不可自拔,所到之处都会让她想起丈夫。她甚至因此曾一度忘了旅游的事情,每次房屋继续使用费单到来时她才会想起要退出这个旅游计划。可见,她坚持了十年之久的旅游纯粹是为了取悦丈夫。在此,女性成了一个空洞的能指符号,漂浮在隐性男性话语场域,消弥了作为主体的自我意识。短篇小说标题 “Perpetuity” 意为 “永恒”,不仅指艾尔莎夫妇购买的旅游地分时度假房要求永无止境地交付房屋继续使用费,也暗指艾尔莎对丈夫永恒的爱。


在丈夫去世后,“她没有再次去那里度假的计划了,她独自一人去那里也太令她伤心了。” (45)于是,艾尔莎就想尽早结束这种 “被凝视” 的局面,可是事情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先是想寻找 “分时享用度假房” 购买者,可是 “和大部分的房地产市场一样,西班牙房地产市场并不十分景气”;“没有人想买任何东西了,大家都想出售。” (45) 于是,她通过信件、电话以及发邮件的方式告知对方经理她想要退回房屋的使用权,可是这是一场持久之战。


艾尔莎发现天堂点度假村现在有了新的管理班子,他们拒绝接受她的退出,于是她决定最后一次亲自去现场对此事做一个了断。她先是与新经理的助手帕姆进行谈判,可是帕姆丝毫不顾及艾尔莎此行的目的,一个劲儿地向她推销新的度假房以及其他优惠政策。纠缠了很长时间后艾尔莎几乎是吼叫着要求见经理,帕姆才把经理布莱恩找来。


布莱恩是该短篇中另一个“男性凝视”者,和他的女助手帕姆千方百计地讨好艾尔莎不同,当艾尔莎向布莱恩提出取消契约时,他 “立马告诉艾尔莎,说他以前是警官,懂得法律。她与罗伯特已经签字,他们已经签字,没法改变了。” (46) “警官” 的身份和法律的威严并没有使艾尔莎退却,她是 “一只强硬的老鸟”,(46) 决定用 “女性凝视” 来对抗 “男性凝视”。


很明显,布莱恩认为取消契约这种事情不应该由女人来处理,于是他问艾尔莎丈夫去哪儿了,为何让她来协商此事。当艾尔莎告诉他丈夫已经过世时,布莱恩“眼睛都没眨一下”,(46) 继续建议让她的孩子们来履行合同。如前所述,艾尔莎的儿子与儿媳彼得与萨利对这里的旅游丝毫不感兴趣,这个提议让艾尔莎感到愤怒与恐惧。她试图寻找律师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终因自己对法律的无知而退却了。


无奈之下,艾尔莎只好求助于泪水了。耐人寻味的是,这一招还真奏效:“在公共场合令人窘迫的哭闹使得接待处的愠怒女人感到惧怕,也使得布莱恩感到惧怕,布莱恩赶忙去给艾尔莎倒了杯水。” (46) 后来,布莱恩给艾尔莎安排了一次与律师的见面,艾尔莎最终摆脱了永续年金,从 “被凝视” 的窘境中摆脱出来:“艾尔莎已经解除了永久契约。她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现在,她从房间走了出来,走进明媚的阳光下,她成了自由女人。” (46) 艾尔莎最终获得了女性主体的自我救赎。


艾尔莎对新经理布莱恩的凝视是一种独特的女性凝视,是艾尔莎利用自己独特的性别身份来使自己摆脱危机的一种策略。这种不对等的凝视体现了德拉布尔独特的女性观——女性在男权社会终究只是弱者。凝视是一种具有感知自反性的活动,会使得凝视主体具有强烈的处境意识。有地位、有身份的新经理布莱恩的凝视,使得失去丈夫的艾尔莎产生强烈的自怜感,并且不自觉地让女性主体体察到女性的弱者地位。于是,艾尔莎才求助于泪水。因此,表面看来这是一个以女性艾尔莎为主人公的女性叙事,而实际上却是一个由女性出场却无女性发声的男性叙事,即便女性有发声的时候,也仅仅是为了男性而歇斯底里或呜咽抽泣,女性的被凝视在此昭然若揭。德拉布尔设计了艾尔莎通过哭闹的方式来摆脱永续年金,可谓意蕴深长。


拉康指出,凝视具有先在性,“我只能从某一方位去看,而在我的存在中,我却是被全方位观看。” (72) 拉康将这种全方位的被看称为 “惯于被看” (given-to-be-seen),这种 “惯于被看” 实际上成了主体存在论意义上的一种基本处境,它无处不在,因此被主体排除出了意识之外。消费主义文化价值观裹挟下游客凝视的诱惑、大众传媒技术合理性宰制下的他者欲望的凝视,以及性别意识形态下父权制文化建构中男性对女性的凝视等因素合力,使得艾尔莎逐步从凝视主体变成了被全方位观看的客体,将自身置于整个旅游凝视机制的规训与惩罚当中而不自知。


“旅游者的凝视是民族传统文化传播和交流的源动力,旅游者也就成了民族文化传播使者。” (把多勋: 115) 实际上,作家的凝视比单纯的旅游者的凝视要更胜一筹,因为旅游者的传播主要通过摄影、讲述等初级的方式,而作家则通过旅游书写,传播速度更快,范围也更广。因此,作家在传播 “他者” 文化的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游记作家总是把所见的 ‘异域’ 文化视为 ‘他者’ 文化,并盘踞在权力核心位置,有意识地塑形异类文化,并使其边缘化。” (杨金才: 80)通过分析《永续年金》中的各种凝视机制,可以认为德拉布尔以跨文化的视野建构了一个野蛮的 “他者” 文化形象,以西方文化为价值尺度来品评异域文化,通过使游客从 “凝视” 主体变成 “被凝视” 客体的过程,肆意夸大了异域文化的野蛮与不开化,突显了大英帝国的文化优越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拉布尔本人也参与了《永续年金》的凝视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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