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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仪 | 时代变局中的家国书写与词风进境

郭文仪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09-15


时代变局中的家国书写与词风进境

—— 以《庚子秋词》《春蛰吟》为中心

文/郭文仪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讲师郭文仪



摘 要:《庚子秋词》与《春蛰吟》为庚子之变时名家吟咏的代表作,反映了国破家亡之时晚清士人的凄凉心曲,堪称词史。庚子唱和表现出对北宋小令与南宋长调的取径和超越,增强了词体的隐喻功能与叙事容量,更有利于寄托世变下的讽喻与心境。而词作的书写策略与风格,体现出词这一传统文体在世变影响下的应对与转变,并影响了此后词风的演进。

关键词:《庚子秋词》;《春蛰吟》;家国书写;词风进境


光绪庚子(1900)秋,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两宫离京。王鹏运与朱祖谋、刘福姚滞留京师,相约为词,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十一月,得词600余阕,编为二卷,即《庚子秋词》。《庚子秋词》后,复有《春蛰吟》唱和:“起庚子十二月朔,讫辛丑三月尽,凡阅百十八日,拈调四十六,得词百二十四,附录三十五,共百五十九首。”光绪二十七年(1901),朱祖谋将《庚子秋词》二卷、《春蛰吟》一卷合刻。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唱和的起因、内容来看,《春蛰吟》可视作《庚子秋词》唱和的延续。作为晚清规模最大,也最有影响力的词事唱和,《庚子秋词》与《春蛰吟》为庚子之变时名家吟咏的代表作,反映了国破家亡之时晚清士人的凄凉心曲,堪称词史;唱和中对北宋小令与南宋长调的取径与超越,均体现出时局影响下词风的新进境。

▲ 《庚子秋词》书影

一、《庚子秋词》《春蛰吟》之形式特征

就内容而言,《庚子秋词》《春蛰吟》以时代变局中的家国书写为主,但在选调与主题方面,均具备各自的独特形式。

《庚子秋词》计二卷,选调以60字为限,依调类列。上卷由八月至九月,拈调71,得词268首,并有宋育仁和作39首;下卷起于十月朔,拈调61,得词313首,张仲炘、于穗平词亦各附1阕。词序中言及的“遁渚唱和”与庚子秋词之关系,学者极少言及。“遁渚唱和”指万寿祺等人顺治二年乙酉(1645)于遁村的唱和。《遁渚唱和词》存万寿祺手稿一卷,藏徐州博物馆。词册自序述遁渚唱和本末:乙酉六七月间,万寿祺与友人陈子龙、黄家瑞、沈自炳等于太湖一带起兵抗清,“八月兵溃,沈、黄诸公死之”,万寿祺避地斜江,与门人何坚(字于范)、调御(或曰姓严)往来遁渚,因有《遁渚唱和词》一卷。八月二十六日,因房主告密,万寿祺为清人所执,唱和中止。遁渚唱和发生在八月兵败后至八月二十六日前,与《庚子秋词》的发生时序相近。

《遁渚唱和词》现可知的最早刻本是由孙运锦根据万氏手稿刊刻于道光年间(1842—1843)的《隰西草堂集》,刻本今已不存。万氏手稿为孙氏门人张达所得,至迟于光绪戊寅(1878)时携至京师,光绪庚申(1908)间尚存于张达之孙张伯英之手;后桂中行以孙氏刻本付冯煦校对,于光绪十九年(1894)合阎尔梅《白耷山人集》刻成《徐州二遗民集》,冯熙与王鹏运等人往来密切,此版或即王鹏运所见版本。

由现存词作情况可知,万寿祺等3人唱和词计12调,多为短调,词作依调排列,存词35首。三人所作均为悲愤嗟悼之词,或言黍离之悲,或言胸中义愤,或言孤忠之志。庚子唱和中朱祖谋《浣溪沙》“填海断无精卫恨,伤秋遂有子规啼。何日是归期”与万寿祺“何处问,脉脉到于今。精卫徒生沧海恨,鳖灵不断蜀山心”(《双调望江南·秋怅》)显然有相承之处。可以想见,遁渚唱和之本事、时序(秋八月)、参与人数、唱和方式及词作所表达的情感,均引起王鹏运等人的强烈共鸣与效仿之意愿。

《庚子秋词》选调以六十字为限,这一标准与清中后期词坛的创作主流有所不同,在形式与风格上表现出回归五代令词的要求,但与以“花间范式”为代表的传统令词的主题与内容相比,《庚子秋词》在写作主题与书写策略上真正实践了常州词派提出的“香草美人”的寄托传统,反映了晚清变局下的家国之感。

《春蛰吟》作为《庚子秋词》唱和的延续,与《庚子秋词》不同之处首先在于所拈46调多为长调,并往往在词序中交代词作的本事缘由。词集前小序中明言此集为抒发“漆室之叹”“曲江之悲”,并寄望于“春雷之启,其有日乎?和声以鸣,敬俟大雅君子”。词作仍以比兴寄托为基本创作原则,参与者仍以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三人为主,而唱和范围扩大到郑文焯、曾习经、刘恩黻、于齐庆、贾璜、张仲炘、成昌、吴鸿藻、恩溥、杨福璋、左绍佐等人,计和词35首(步韵27首),一些词人其时并不都在京师,因此仅有少数和作。

 《春蛰吟》彊村手校稿

《春蛰吟》词计159首,以主题类别分布如下表:


其中,咏物词多达65首(《庚子秋词》仅3阕),占《春蛰吟》词作的41%,为《春蛰吟》的一大特色。显然在咏物词的创作上,王鹏运等词家对此前咫村词社、校梦龛词社的长调写作有所回归;同时,《春蛰吟》的咏物诸作已经脱离了此前社作追和前人名作的形式,而是以限调限题为主要创作方式。

《春蛰吟》咏物词主要有两组,如果说《庚子秋词》有意识地模仿了明遗民的遁渚唱和,那《春蛰吟》的65首咏物词作中,有30首明显是模仿南宋遗民的《乐府补题》。《乐府补题》为咏物词选,收录王沂孙、周密等14位词人37首词作,以五调分咏五题,分别为《天香·龙涎香》《水龙吟·白莲》《摸鱼儿·莼》《齐天乐·蝉》以及《桂枝香·蟹》,虽成书于宋元之际,但产生影响则在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将此书携至京城后,自此成为南宋雅词的经典范本之一。

《乐府补题》与浙西词派的形成密切相关,但在晚清以前的写作传统中,咏物词的内容侧重于咏物本身,其中部分有寄托的作品,也多集中在个人的身世之感。在晚清政治危机下产生的常州词派,重新拾起了《乐府补题》的寄托精神,并将之作为咏物词写作的经典模式。至《春蛰吟》时期,以咏物词寄托家国之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春蛰吟》中的其他作品也多具备了词史的性质。

二、《庚子秋词》《春蛰吟》之家国书写

两部词集分别以小令与长调来寄托变局之下的家国之感,以主题或所表达的感情倾向划分,《庚子秋词》中有相当一部分表达了对两宫西狩的担忧。如宋育仁《丑奴儿》:“门前走马长安陌,日下西峰。尘锁春栊。只隔屏山已万重。如今更望长安远,不见归鸿。弹泪西风。莫误铜仙忆断虹。”刘福姚《极相思》则表达了对两宫何时回銮的追问:“卷帘凉沁秋河。闲听雁声过。碧天西望,无尘玉宇,一镜新磨。 知否凭阑心事在,怕来宵、风雨偏多。广寒高绝,桂花消息,拟问姮娥。”又《河传》:“剪征衣。客未归。梦回玉关音信稀。”10 此年八月,刘坤一即以西行易成偏安之局建议回銮,然慈禧怵于联军惩办“首恶”之议,仍决议西行。问讯“姮娥”“桂花消息”“玉关音信”,希望两宫能够早日回京主持朝政。又《极相思》王鹏运词作“碧天愁讯秋娥。消息盼银河……几时真个,罗云四卷,玉镜重磨”11 ,表达了何时重整山河的追问。

描写京师乱局,抒发麦秀黍离之悲,发泄心中义愤,也是《庚子秋词》的主题之一。王鹏运在《南歌子》中描述了联军入京后烧杀抢掠的乱象:“夜气沉残月,秋声激怒涛。短歌寒噤不堪豪。坐看旄头余焰、拂云高。 怒马谁施勒,饥鹰已下绦。垩书斜上语偏骄。数到义熙年月、恨迢迢。”12 上阕言乱兵中京师的肃杀之象,下阕前三句直言联军骄横之色,“垩书斜上”当指联军所用文字。“义熙年月”用陶渊明之典,抒写义愤孤忠之意。又刘映华认为此乃借刘裕以恭帝号令天下“喻光绪被慈禧挟制的处境”13 ,可为一说。

 联军在颐和园寿香阁

《庚子秋词》中有大量政治讽喻之作。拳乱初起时,王鹏运、朱祖谋等人均谏言拳民不可信,几罹严谴,因此词作中不乏对西后把持朝政轻开战衅的讽喻,如刘福姚《宴瑶池》:“瑶池夜酺。仙官聚。树树。碧桃花落如雨。觞王母。青虬击鼓。黄鹅舞。望星河、沉沉不曙。霓裳谱。依稀广寒高处。银沙路。骖鸾此去。愁风露。”14 以“西王母”“瑶池”“碧城”“仙姥”等意象指代西后慈禧,是同光时期极为典型且常见的政治隐喻。此词讽刺慈禧此前穷奢极欲,又妄开战端之事。

又王鹏运《减字木兰花》当是为遇难的袁昶、许景澄所咏:“董龙鸡狗。休道今无惟古有。转语谁参。凄绝人天秘密禅。 霜高天迥。雁讯催寒秋欲暝。莫问归期。泪尽杨朱路已歧。”15 《晋书·王堕传》:“性刚峻疾恶,雅好直言。疾董荣、强国如仇雠……堕曰:‘董龙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荣闻而惭恨,遂劝生诛之。及刑,荣谓堕曰:‘君今复敢数董龙作鸡狗乎?’堕瞋目而叱之。”16 按郭则沄《庚子诗鉴》载袁昶、许景澄等临难事:“及赴市,袁犹负气顾监刑侍郎徐承煜曰:“尔曹误国,吾看汝结局也。”许止之曰:“爽秋何必乃尔。一慷慨,一从容。”17 “董龙”两句显然是痛诋当日主战起衅者。

庚子之乱中珍妃之死,是当时文人书写的主题18 。《庚子秋词》中半塘《渔歌子》1阕、《遐方怨》6阕(又有彊村和作4阕,刘福姚和作3阕),俱为咏珍妃之名作。彊村又有《唐多令·衰草,和穗平》:“扫断马蹄痕。销凝油壁尘。剪红心、霜讯催频。一道玉钩斜畔路,已无意、比罗裙。 浓绿镇迷人。兰苕凄古春。换年年、冷戍荒屯。泪噀西风原上火,怕犹有、未招魂。”19 词前半阕全言珍妃事,可与半塘《渔歌子》“禁花摧,清漏歇。愁生辇道秋明灭。冷燕支,沉碧血。春恨景阳羞说”20 对读。

庚子之乱中,京中骚乱,王鹏运曾致书郑文焯言及此时心中忧愤,需借词“以自陶写,亦以闻闻见见,充积郁塞,不略为发泄,恐将膨胀以死,累君作挽词,而不得死之所以然”21 。徐定超作叙曰:“忠义幽愤之气,缠绵悱恻之忱,有动于中而不能自已。以视兰成去国,杜老忧时,其怀抱为何如也?”22 而选择令词集中、大量地书写世变下的家国之痛,陶写幽愤,充分体现了词区别于诗的委婉抒情、隐喻书写的特质。

《春蛰吟》以长调咏物为主,于咏物中寄托身世之感、家国之悲。仿《乐府补题》的这组咏物词,无论在写作技巧还是寄托主题方面,都可以视作有清一代咏物词的集大成之作。在主题上,以所咏之地为京师,时令在冬春之际,所咏之物与《乐府补题》有所不同(《乐府补题》显然带有江南地域特色),分别为《天香·鹿港香》(5首)、《水龙吟·唐花》(7首)、《摸鱼子·冬笋》(6首)、《齐天乐·鸦》(7首)以及《桂枝香·银鱼》(5首)。关于《乐府补题》所咏五种事物的寄托之意,夏承焘曾总结为:“大抵龙涎香、莼、蟹以指宋帝,蝉与白莲则托喻后妃。”23 《春蛰吟》所咏五物,也各有其寄意,鹿港香咏光绪事迹,唐花应指后妃,冬笋多咏怀旧友并表达归隐之意,鸦则咏己之乱离,银鱼则寄托乱离中思退之意。试看王鹏运这组作品的主题体现:
绝怜麝尘捣遍。怕蛮腥、等闲还染。算只翠篝留得,旧情一线。芳讯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风似天远。纤缕萦帘,南云梦剪。(《天香·鹿港香》)
问讯娇藏金屋,外边寒、帘栊知未。花开顷刻,等闲还托,神仙游戏。醉醒匆匆,可怜狼藉,万千红紫。叹惜香只有,春人泪点,洒霜风里。(《水龙吟·唐花》)
飘零恨,除是燕来谁诉。翠尊愁忆前度。松筠旧约分明在,著上春衫先误。还念否。怕风雨漂摇,根节都非故。山灵听取。昨梦香泥,相扶浅醉,归兴满烟坞。(《摸鱼子·冬笋》其二)24
新巢安否漫省,绕枝栖未定,珍重霜霰。坏堞军声,长天月色,谁识归飞羽倦。江湖梦远。记噪影墙竿,舵楼风转。意绪何堪,白头搔更短。(《齐天乐·鸦》)
叹对案、清欢乍渺。忆割素心情,消减多少。休问冰鳞,江路一般愁抱。惊涛咫尺迷飞雪,怕撇波纤尾赪了。玉盘香缕,梅边甚日,叵罗重倒。(《桂枝香·银鱼》)25

上阕即物,下阕多点明寄托之意,如光绪帝的流离、后妃的零落、退隐之思、个人的乱离等。

《春蛰吟》另有一组词以咏京师春明花事为题,赋怀念承平之意,计6调28首。《金明池·赋扇子湖荷花第一》王鹏运题记曰:“今年夏秋以还,高台曲池,禾黍弥望,遑问一花一叶哉。春风当来,旧游如梦,闭门蛰处,益复无聊。偶忆屐齿常经芳事最盛之处,各赋小词,以寄遐想。盖步兵之涂既穷,曲江之吟滋戚已。”26 这组作品多有东京梦华之感,以咏丰台芍药为例,芍药为殿春之花。刘福姚词下阕为:“愁万叠,谁共说。醉眼缬,花时节。算阅尽繁华,溅春人泪,点点玉盘凝结。仙馆空寻旧歌舞,香径漫招倦蜂蝶。怕婪尾春残,又啼鹃凄切。”27 暮春之景,与国势夷陵,何其相似。

 1900-1901年的北京

《春蛰吟》咏物词多为寄托之作,而其他主题直言其时处境之艰难。如《烛影摇红》作于辛丑春,序曰:“上巳同南禅登江亭,复步至日望楼。惊尘不到,春色可怜,相与低徊者久之。”28 而作于夏日的《倦寻芳》,王鹏运亦有题记:“陈止斋和张端士《夏日诗》序云:‘屈原、贾谊、陶渊明文辞皆喜道孟夏,而悲乐不同。虽所遭之时异,要亦怀抱使然耳。’今年立夏后,沉阴阁雨,凄然如秋,天时人事,其悲乐似有适相应者。”29 陈傅良《和张端士初夏》颂“初夏之美”,而王鹏运等人初夏词却皆黯然悲苦之言。

危城之中,通信艰难,亲友之间以得一纸平安为至幸之事,往来书信多有生离死别之忧。张仲炘《莺啼序》,序曰:“七月京师报陷,邮递不通,闻有附夷舶北行者,偶填此解,以倭楮细书柬鹜翁、沤尹,俾知天涯逐客犹在人间也。”30 又《尉迟杯》朱祖谋序曰:“天寒岁晏,稍得消息,偶忆断句,足成此词。颍滨对床之思,杜陵书到之痛,重叔读之,当亦汍澜之横集也。”31 庚子秋冬间,在时局不定、道路险阻的环境下,郑文焯、张仲炘等人通过与京中往来信件等方式参与唱和,可见士人借词一泻胸中悲愤的迫切需要。

三、《庚子秋词》的寄托手法与词作新境

《庚子秋词》与《春蛰吟》形式、风格的区别与互补,显然是唱和者的有意安排。在这两次唱和中,词作均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并分别体现出新的词学进境。

(一)令词寄托手法的实践

晚唐北宋令词在晚清地位得到提升,显然与张惠言等常州派词人以骚雅之意“误读”小令有关。可以说,常派对唐五代小令的阐释奠定了整个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的理论基础,是常州词人词统建构的重要一环。然而在创作方面,晚清以前的词人学习对象仍是碧山、稼轩、梦窗、美成等,以南宋长调为主。至光绪后期,令词的幽微惝恍、语尽而意不尽的写作原则开始运用于家国书写与政治讽喻,晚近词家虽未必认可张惠言解飞卿《菩萨蛮》之“深文周纳”,但对令词传统的体认均继承了常派比兴寄托说并大加发扬。如郑文焯对飞卿词之“骨气奇高”赞赏有加。冯煦以为冯延巳词“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32 ,沈曾植、王鹏运等亦均持此说。在甲午前后,出现了大量具有寄托之意的令词作品,在《庚子秋词》时期达到顶峰。

《庚子秋词》的首倡者王鹏运正是令词创作的倡导者与参与者,王鹏运论词亦以为“握兰金荃,本源骚辨”,以为温词意本骚雅,又如甲午战后王鹏运评冯正中词,以为《鹊踏枝》十四首“郁伊惝恍,义兼比兴”,并依次属和,皆有寄托之意。考察庚子唱和前王鹏运与以其为中心的临桂派词人的创作,虽然对令词的创作与寄托有所学习,但在词集与社集中仍以慢词写作为主。《庚子秋词》的出现,则集中体现了令词在历史事件中的纪录能力与寄托手法上所能体现出的独特风格。

张仲炘言及《庚子秋词》曰:“是非按时事为注,虽好学深思,能心知其意乎?”33 可见庚子诸作寄托遥深,索解不易,笔者不敢强作郑笺,只取较为显著者略言之。

《庚子秋词》选调以60字为限,依调类列,技法上不像长调一般层层铺叙、细细勾勒,内容以抒情、写景为主,大抵以少总多,言微旨远,具有“语艳而味厚”的艺术效果。陈声聪以“语多激楚,足称词史”34 评价《庚子秋词》之风格,然而集中明言为时事所作者仅2首,其余作品更倾向于通过别离、思恋的传统题材影射时事,借众芳芜秽、男女之恋表达家国之痛。这些小令内容重大而语言含蓄,意境上多有迷离朦胧之美。如王鹏运《滴滴金》:“风花回首惊漂泊。画堂深、几春酌。旧雨晨星梦无着,叹人天萧索。盘移泪共金仙落。甚凄凉、断云薄。满眼沧桑旧城郭。漫怨吟辽鹤。”35 “金仙”“旧城郭”“辽鹤”等,在晚清词中也是十分常见的隐喻意象,用辽东丁令威化鹤的典故,喻甲午辽东之变。又如《踏莎行》:“彩扇初闲,疏砧催断。云山北向征人远。惊尘莫漫怨。飘风岫眉,好试新妆面。梦境迷离,心期千万。丝丝缕缕愁难剪。不辞舞袖为君垂,琐窗云雾知深浅。”36 此词是典型的寄托之作:彩扇之闲,如同贤才弃置。“征人远”自是指两宫西幸;“惊尘”指战祸,战端之开正因女主把持朝政;“岫眉”“新妆面”即指慈禧误国;而歇拍则仍致忠悃之意。另如《浣溪沙》“南园影事还堪数”37 ,痛惜戊戌维新事;《南乡子》“昨梦橫汾西去路,声声。塞雁惊寒不忍听”38 ,怀两宫西幸。凡此,虽写闺怨绮思,而寄以家国之旨,幽怨沉郁。 1900-1901年的北京

(二)隐喻与造境——“烟水迷离”的令词新境

王鹏运与况周颐论词,曾标举“烟水迷离之致”,以为作词之“无上乘”:“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39 况周颐词话又有“烟水迷离之致”条,以李白《惜余春赋》《愁阳春赋》形容“烟水迷离之致”,以之为“意境超妙”者。则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从作词之技巧上,在于不需勾勒,纯以意脉流转字面;在境界上,以虚言实,以景语写情,情思隐约,使读者难以深求;但作者之思力又确实可以寄托于词中意象,使读者引而申之,心有所感。考察《庚子秋词》诸作,确实大多达到了这种“烟水迷离之致”的审美境界,是晚清令词写作超越前人之处。

《庚子秋词》中的小令创作,多数都具备“隐约迷离”的风貌,这首先是因为符号化意象的提炼与隐喻手法的大量使用。令词篇幅的有限,使得作者的表意、表情受到限制,隐喻、转喻等手法的使用,可以使用具有丰富意象群的符号化意象指代作者想要表达的对象与情境,扩充了令词的表达容量。同时,本体与喻体指向的漂移、符号的互文作用,也客观造成了作者写作意图的隐晦与读者阐释的不确定性与自由性,此即“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同光时期的特殊政治模式和后期的政治氛围,作家在传统的隐喻意象外,创造了一些新的隐喻意象。施特劳斯(Leo .Strauss)将政治威胁下的隐藏意图并小范围呈现的写作策略称为“隐微”(Esotericism)书写。在《庚子秋词》中,这种隐微书写是主动且有效的,且增加了意象跳跃、转换的艺术效果。如前文所举“瑶池”“王母”“碧城”等意象,另如彊村《归去来》词:“几阵黄昏雨。屏山底、恨无重数。不辞檀板翻金缕。一声声、风咽住。断桥烟水销魂处。怪携手、凭肩无绪。行云未解鸳鸯苦,安排定、背花去。”40 在晚清词的写作传统中,常以“画屏”“屏山”“帘幕”等意象指代垂帘听政的慈禧,用以隐喻其造成的君臣暌违,彊村此词就用了这一意象。另如彊村戊戌时期名作《祝英台近》歇拍:“愿将心化圆冰,层层摺摺,照伊到、画屏山底。”41 “圆冰”为古镜名,“画屏”指慈禧,合用“一片冰心在玉壶”与明镜意,表明已决意倾心于光绪。这种喻体内涵多层次的累积性和累创性,形成隐喻效果的叠加效应42 

隐喻本身就具有由实转虚的修辞效果,而隐喻意象的类型选择同样影响了作品的艺术呈现。如前文所引《庚子秋词》诸作,所用意象多为烟雨、游丝、落花、燕影、莺语、水云、帘幕等常见的、类型化意象。这些意象本身即带有感伤梦幻的氛围与情感指向;作品又以众芳芜秽、美人娥眉暗喻国势衰微、君臣暌违,主题的悲剧色彩更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幽咽惝恍,如醉如迷”感情境界43 

典型意象的类型选择之外,《庚子秋词》更尝试了一种“整体造境”的方式。词集名为“秋词”,却出现了大量咏暮春之作,通过营造一种虚幻时空来表达作者的情感世界,如朱祖谋《减字木兰花》:“乱莺时候。刻意伤春春已瘦。贪卷珠帘。那管杨花扑绣籢。花酲未醒。阑角但偎残照影。莫问西池。不要微波寄一辞。”44 刘福姚《怨春风》:“探春偏趁春归。一掠斜晖。行过西廊步步迟。忍重捡、断粉零丝。流莺几处争飞。望点点、残红路迷。怕卷地风吹。金衣零落,却付伊谁。”45 秋词而咏春暮,显然是一种造境以抒怀的尝试,这种手法虽非新创,但唱和中大规模的实践,可以看作是世变下扩展令词抒情与叙事能力的一种尝试,词中的“莺”“杨花”“绣帘”“残照”(斜晖)、“残红”“风吹”大多具备了意象化的符号意义。这种大量符号之后所呈现的整体意象,往往具有一种来自于诗词传统的幽微深隐的情意,从而能使读者比物连类,感受到词作空濛迷离、细腻深婉的感情境界,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讽喻、伤痛情感的直露。

自常州词派提出词应意内言外后,受其影响的晚清词家都先后以“造意而后造言”的方式进行过创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外界世变与词学内部发展共同影响下的创作策略。朱惠国曾经论述过这种理论的创作指导意义:“常州词派开创了一种直接诉诸‘意义’的解词法,这种方法对词学家进行创作有着积极的指导意义,并且这种解词法也使得‘比兴寄托’的词法更能表达词人的情感。”46 从这个角度观照晚近令词的隐喻与造境,可以看到这种诉诸意义的书写原则以及词体本身是如何在世变压力下开拓自身的表达潜能以回应时代的。

四、《春蛰吟》的词史叙事与词作新境

《春蛰吟》与《庚子秋词》同为比兴寄托的词作,但由于体裁的区别,《庚子秋词》侧重于抒情以纪录词人的幽微心境,《春蛰吟》则在词史的叙事功用上有所突破。

(一)慢词的词史叙事

由于清前中期的时代氛围与驭文政策,清代的慢词发展的主要方向是格律与技巧,南宋词的寄托精神与词史功用往往被抽离,这一情况在常州词派兴起后开始改变,部分作家创作出具有词史意义的作品。《春蛰吟》唱和,更是一次慢词词史写作的集中体现。《春蛰吟》即事之作有13调35首,另有寄题、咏物等主题,由于以长调为主,表意容量得以增加,叙事功能也得到加强,具体创作中,多用赋笔,频繁用典,词句中透露的信息,往往指向史事,需要寻味摸索。如前引王鹏运《天香·鹿港香》,所咏为台湾鹿港所产香,实指帝王:“绝怜麝尘捣遍。怕蛮腥、等闲还染。算只翠篝留得,旧情一线。芳讯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风似天远。纤缕萦帘,南云梦剪。”47 “怕蛮腥、等闲还染”暗示为战乱所扰,而“芳讯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风似天远”又是针对时局所言,怅望两宫消息。刘福姚词下阕“十洲暗尘乍卷。泛仙槎、采芳人远。欲问辟寒消息,玉台惊换”,“玉台惊换”显然为两宫西狩之事而作,词末“惜取余篝,芳心渐短”,又思有所振作。又如《水龙吟·唐花》借牡丹咏后妃,词作中反复言及的“漏春光、艳情初试。罗屏真色,铜盘腻蜡,余花怎比”(曾习经)、“可怜狼藉,万千红紫”(王鹏运)、“过了试灯天气,玉帘空、主恩捐弃”“叹龟年老去,凄凉羯鼓,说开元事”48 (于齐庆)借花之色香、开谢写宫闱之事,其中涉及珍妃之死与戊戌政变等史事,具备词史意义。

与世变下的词史书写相呼应的,是《春蛰吟》叙事性的加强。如前所述,《乐府补题》是《春蛰吟》的重要模仿对象,其寄托精神与词史价值整体高于清代的拟补题作品。因此以王沂孙《齐天乐·蝉》与朱祖谋《齐天乐·鸦》作为比对:齐天乐·蝉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王沂孙)49齐天乐·鸦半天寒色黄昏后,平林渐添愁点。倦影偎烟,酸声噤月,城北城南尘满。长安岁晏。又啼入延秋,故家啄遍。问几斜阳,玉颜悽诉旧团扇。 南飞虚羡越鸟,乱烽明似炬,空外惊散。坏阵秋盘,虚舟暝踏,何处衰杨堪恋。江关梦短。怕头白年年,旧巢轻换。独鹤归无,后栖休恨晚。(朱祖谋)50

王沂孙词并无实事的指向,词意着落于情感的抒发,唐圭璋先生曾解读此词:“盖咏残秋哀蝉也。妙在寄意沉痛,起笔已将哀蝉心魂拈出,故国沧桑之感,尽寓其中……‘镜暗’两句,承‘怪’字来,伤蝉之无知,即喻人之无耻,真见痛哭流涕之情矣。换头,叹盘移露尽,蝉愈无以自庇,喻时易事异,人亦无以自容也。‘病翼’三句,写蝉之难久,即写人之难久。”51 《补题》中的咏蝉之作计10首,手法与主旨均与王词相似。

彊村词则以实录为主。起句先以平林寒色衬托环境之凄咽,黄昏时鸦声凄厉,满城皆是战尘。“长安”两句用杜甫《哀王孙》典,庚子之难中,公卿破家、殉难者不可胜数,此所谓“故家啄遍”。下片首句言出都南逃的士民因驿路不通,往往死于兵燹,或失散于途;又由于东南互保之约,此时东南得以无事,因有“南飞羡越鸟”之意。“坏阵”句言士民逃难之仓皇。末句化用杜甫《野望》“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52 ,《遣怀》“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53 ,言倡乱诸人,此时均遭严谴。意象的密集与典故的合用,均增强了词作的叙事功能。王鹏运等人的同题之作,均有不同程度的实录内容。

 受到破坏的崇文门城楼

比较相似主题的抒情与叙事倾向,可以直观地看到慢词词史叙事功能的增加。徐定超曾将庚子唱和之作比作“庾信之《哀江南》,杜甫之《悲陈陶》,皆所谓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者”54 。庚子唱和的词史意义,向为人所注目:“曩读蒋鹿潭水云楼感怀时事之作,及沤尹《庚子秋词》、半塘老人咏史诸什,皆言之有物,足备一朝掌故,上比于少陵诗史。”55 将王鹏运等人的词史之作上比于少陵诗史,可以看作是对这一时期慢词的词史叙事功能与词史意义的一种肯定。

(二)梦窗风的形成

梦窗词在晚近的流行,与唐五代令词的经典化有相似的原因:意象的密集扩展了词的表意容量,意象的排列方式便于寄托之作意旨的表现与隐藏。梳理光宣以来各大家词集可知,各家对梦窗的学习当在1899年王鹏运组织校梦龛词社之后,其中,作于辛丑的《春蛰吟》,是王、朱等人梦窗风形成的关键时期。

 《春蛰吟》彊村手校稿

从形式上看,王鹏运、朱祖谋等人甲午、戊戌间的长调有大量的和名家词之作,而《春蛰吟》的长调唱和已不再以步韵或仿作为主要形式,开始脱离模仿名家的痕迹,而能自成一格。以王鹏运为例,甲午以前的创作仍然遵循问途碧山、白石的创作取径,甲午前后则体现出对苏、辛词风的模仿,戊戌前后的咫村词社与校梦龛词社开始表现出对北宋小令与梦窗词的模拟,但总体仍以步韵清真、梅溪、白石、玉田为主。王鹏运对梦窗词的效仿在《春蜇吟》中才有较多体现,如《绛都春·和南禅同梦窗韵》《尾犯》等。因此,苏利海以为王鹏运在庚辛之际完成了词学的一大转变:“《庚子秋词》《春蛰吟》《南潜集》已脱离模仿之迹,掉臂独行,诸集中无论长调和小令更趋苍凉、雄健。”56 在这两次唱和中,王鹏运的词作风貌与词坛地位也最终形成。

清末“梦窗风”主要在朱祖谋手中完成,王鹏运指出朱祖谋词在此期之变:“公词庚、辛之际,是一大界限。自辛丑夏与公分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视彊村己亥以前词,亦颇有天机人事之别。鄙意欲以已见《庚子秋词》《春蛰吟》者编为别集,己亥以前词为前集,而以庚子《三姝媚》以次以迄来者为正集……自世人之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面”者!六百年来,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谁耶!”57 王鹏运认为朱祖谋《庚子秋词》《春蛰吟》诸作为其艺术的质变时期。

朱祖谋随半塘校梦窗词在己亥间(1899),至庚子,词作中已有较为明显的学梦窗的痕迹。《庚子秋词》中用梦窗韵者有3调11首,用梦窗体者1调,仅次于和小山韵者。又有集梦窗句4调8首。又有化用成句者,如《踏莎行》“镜心一夕红衣变”化用梦窗《齐天乐》“怕一夕西风,镜心红变”58 ,过片“经醉湖山”59 化用梦窗《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湖山经醉惯”60 。《贺圣朝》“江蓠摇落,何曾采撷,入吴郎词卷”61 用梦窗名句“楼高莫上,魂消正在,摇落江蓠”62 。彊村词作中的炼字多有能得梦窗之神髓者,如《少年游》“年时花底酒杯宽。一笑堕欹冠。噀雨芳枝,骄凤玉勒,高阁卷帘看”63 ,《蝶恋花》“歌豆抛残红不定,续续春弦,隔住低鬟影”64 等。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亦注意到彊村庚子间小令得于梦窗处:“其词每有寄托,如清末时多写庚子事件之痛,又语涉宫闱内幕,不能明写,故以曲折之手法表达之,却晦而不涩,颇受梦窗影响。”65 彊村以梦窗意象之密用于小令,从而起到以少总多、言涩意深的效果。

长调的创作更能体现朱祖谋得力于梦窗之处,彊村《春蛰吟》中言明用梦窗韵者虽仅2首,但其他作品均能显示出得力于梦窗意象富丽、炼字精工之处。如前引《齐天乐·鸦》,可见其得力于梦窗隶事精工、用典富丽之处。另如《高阳台·和霞生除夕》:“红冷籸盆,墨枯彩帖,年涯销尽谁催。一寸春心,等闲都著寒灰。今宵才信东风懒,负冷吟、残醉情怀。问关山、笛里梅花,几度吹开。 声声多谢邻家鼓,想朦胧台榭,残梦惊回。马影鸡声,天边消息还猜。虚堂冰雪凌兢甚,怕过时、春不归来。最无聊、照取吴霜,婪尾深杯。”起句以“红冷籸盆,墨枯彩帖,年涯销尽谁催”笼罩全词,“红冷籸盆”“墨枯彩帖”,均可见炼字之功;而籸盆、彩帖之典,又正与除夕时节和翰詹清流的身份相合。下阕“虚堂冰雪淩兢甚,怕过时、春不归来。最无聊、照取吴霜,婪尾深杯”言盼回鸾之忧切,“虚堂”“冰雪淩兢”可见寒深,而婪尾为最后饮酒,饮时照取吴霜,正有“寒灰心事酒难温”之感。黄濬因言“诵彊村《高阳台》‘虚堂冰雪淩兢甚,怕过时、春不归来。最无聊、照取吴霜,婪尾深杯’真有愁深酒浅之叹”66 。结句精警,造境深微,可见彊村此时词作已渐臻圆熟,半塘所谓“天机人事之别”,洵为不谬。

张尔田序《彊村语业》,亦言及庚子之变与彊村梦窗词风之关系:“曩者半塘翁固尝目先生词似梦窗。夫词家之有梦窗,亦犹诗家之有玉溪……庚子先拨之始,折槛一疏,直声震天下。既不得当,一抒之于词……余亦谓当崇陵末叶,庙堂厝薪,玄黄水火,天生先生,将使之为曲中玉溪耶?”67 梦窗风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王鹏运于己亥始校《梦窗词》,刻成于辛丑五月。庚辛之际的《春蛰吟》中的学梦窗之作可以视作梦窗风形成的一个代表性事件。

余 论

《庚子秋词》体例受《遁渚唱和词》启发,《春蛰吟》亦模仿《乐府补题》之唱,作者为同光间巨手,其忧国之作,寄托之大、成就之高、风格之多样、影响之广泛,皆已脱出前人窠臼,足为晚清词坛之结穴:“如《薇省同声集》《庚子秋词》《春蛰吟》等,更唱叠和之作,亦骎骎乎《乐府补题》之嗣响。盖自甲午以来,外侮频仍,国几不国,有心之士,故不能漠然无动于中,一事一物,引而申之,以写其幽忧愤悱之情,以结一代词坛之局。68

龙榆生曾言及庚子唱和在当时之影响:“曷言乎晚近词坛之悉为常州所笼罩也?晚近词坛之中心人物,世共推王半塘(鹏运)、朱彊村两先生,而风气之造成,则《薇省同声集》,实推首唱,而《庚子秋词》之作,影响亦深。”69

除去唱和带来的对清末民初词坛格局的影响,《庚子秋词》与《春蛰吟》中对令词寄托手法的尝试与超越以及对梦窗词风的学习,对清末民初词坛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可见词这一文学体裁在世变之下的抒情与叙事均产生了新的进境,并没有因时代、政局、观念之变迁而失去其应有的作用与魅力。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在这种词境演进与扩张中看到了词这一体裁的书写局限与边界,词体最终不能满足时代变局下文人叙事与抒情的需求,新语言、新文体的时代即将到来。


注释

1. 王鹏运等:《春蛰吟》卷首,广西图书馆藏清刻本。

2. 李辅中:《万年少先生年谱》,万寿祺:《隰西草堂集》,民国二十二年刻本。

3.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民国有正书局刻本,第48页。

4. 《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0—173页。

5. “花间范式”指由花间词人群体所创建的一种抒情范式,表现的多是类型化的泛化虚拟的人类情思。参见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32页。

6.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1页。

7. 参见张宏生:《咏物词的传承与开拓》,《清代词学的建构》,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2—59页。

8.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9.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10.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11.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12.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乙卷,第172页。

13. 刘映华:《王鹏运词选注》,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99页。

14.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15.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页。

16. 房玄龄:《晋书》卷112,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80页。

17. 郭则沄:《庚子诗鉴》第2册,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688页。

18.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再谈珍妃之死”条拣择最详,此不详引,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5页。

19.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乙卷,第230,135页。

20.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乙卷,第230,135页。

21.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庚子秋词》故实”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41页。

22. 徐定超:《庚子秋词叙》,朱孝臧等:《庚子秋词》卷首。

23. 夏承焘:《〈乐府补题》,夏承焘:《夏承焘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74页

24. 松筠双关,又指松筠庵,为清末清流宴集草谏的重要场所。

25.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7a、8b—9a、11b、13b、16a页。

26.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24b,29b,52b,55a,4a页。

27.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24b,29b,52b,55a,4a页。

28.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24b,29b,52b,55a,4a页。

29.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24b,29b,52b,55a,4a页。

30. 张仲炘:《瞻园词》卷2,国家图书馆藏光绪三十一年刻本,第37a—37b页。

31.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24b,29b,52b,55a,4a页。

32. 冯煦:《阳春集序》,龙榆生选:《唐宋名家词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7页。

33. 顾云:《瞻园词序》,冯乾编:《清词序跋汇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894页。

34. 陈声聪:《读词枝语》,《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1页。

35.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95,15,50,89—90,93页。

36.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95,15,50,89—90,93页。

37.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95,15,50,89—90,93页。

38.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95,15,50,89—90,93页。

39. 况周颐撰,屈兴国注:《蕙风词话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6页。

40.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95,15,50,89—90,93页。

41. 朱祖谋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笺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9页。

42. 参见汪正龙:《修辞、审美、文化——隐喻的多维透视》,《江汉论坛》2016年第9期。

43. 拙作《晚清“花间传统”的重建与令词的隐喻书写》(《北京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对晚清令词的隐喻传统及其艺术境界亦有所申论,可参看。

44.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102页。

45.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乙卷,第129页。

46. 朱惠国:《中国近世词学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2页。

47.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7b页。

48.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10a,9a,10a,13b—14a页。

49. 上彊村民选编,王兆鹏、黄崇浩注评:《宋词三百首注评》,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287页。

50. 王鹏运等:《春蛰吟》,第10a,9a,10a,13b—14a页。

51.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9页。

52.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19,605页。

53.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19,605页。

54. 徐定超:《庚子秋词·叙》,朱孝臧等:《庚子秋词》,卷首。

55. 王蕴章:《梦坡词存序》,冯乾编:《清词序跋汇编》,第2120—2021页。

56. 苏利海:《晚清词坛“尊体运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12页。

57. 王鹏运:《彊村词原序》,朱孝臧:《彊村语业》,民国刻本。

58. 吴文英著,吴蓓笺校:《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页。

59.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15,74,60,72页。

60. 吴文英著,吴蓓笺校:《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页。

61.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15,74,60,72页。

62. 吴文英著,吴蓓笺校:《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页。

63.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15,74,60,72页。

64. 朱孝臧等:《庚子秋词》甲卷,第15,74,60,72页。

65.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1页。

66.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第165页。

67. 张尔田:《彊村语业序》,冯乾编:《清词序跋汇编》,第1903页。

68.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09,415页。

69.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09,415页。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责任编辑: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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