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场:

孟女士引渡保释听证会旁听记

作者：陈新宇，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正在加拿大访学。

2018年12月11日早上九点余钟，在温哥华寒风冷雨之中，我来到卑诗省高等法院（the Supreme Court of British Columbia）旁听孟女士引渡保释听证会（bail hearing）。这场万众瞩目的案件，从当地时间12月7日（周五）开庭，周末休庭，10日（周一）持续，迄今已经是第3天。之前两次听证会，一次因与UBC亚洲研究图书馆的老师已有预约，一次因抵不过冬季难得阳光灿烂的诱惑而去户外长跑，皆遗憾错过。所谓事不过三，作为法律人，对这种重大案件自应去观摩。从10日听证会透露的信息看，11日很可能会有最终结果。在此双重因素影响之下，我来到了法庭现场。需要指出，对于这场听证会的介绍，我将尽可能以客观理性的立场如史直书，与其说是法学者，毋宁是历史学者，“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所谓the Supreme Court of British Columbia，并非一般想象的省最高法院。加拿大是联邦制国家，有联邦法院系统与各省（地区）法院系统两套体系，后者例如卑诗省，其法院体系分三级，从低至高分别是Provincial Court，Supreme Court和Court of Appeal，因此Supreme Court可称为省高等法院，Court of Appeal才是省最高法院。在温哥华市区，Supreme Court和Court of Appeal同处一栋大楼，而隔街相望就是Provincial Court。

（以上两张照片是听证会结束后所照，时天已放晴）

到达法院之后，发现听证会场所，位处3楼的第20法庭外面已经排起长队。此番排队共分两轮，第一轮是一字长蛇，第二轮是进入法庭玻璃门后，内有一大堂，在此分流，各表一枝，媒体一队，公众一队，最终正式进入法庭。这次旁听无需出示证件，我专门携带的护照没有派上用场，也没有扫描等安检措施（此前我曾旁听过一个刑事案件需要安检）。有法警数人在场维持秩序，依次放行引导，井然有序，我约在9点半多进入法庭旁听区域就座。

第20法庭应该是这里最大的法庭之一，其旁听区域可容纳150余人，媒体与公众各半，座位席分居左右。旁听席面对庭审室，中间有一玻璃隔层，里面一举一动，清晰可见，并配有数台电视屏幕，以便观览，听证发言有声音外传装置，在外同样。从旁听席的角度观察，庭审室内，法官座席位处正中而居高临下，法官座席的正下前方，是书记员的座席。书记员的座席之后，有专门区域的三列座席，这是检辩双方的位置。庭审室的左方，是陪审团的座席，本案无需陪审团，所以空置。庭审室的右下方，有一宛如公交站候车亭的玻璃罩座席，这是案件当事人和翻译的座席。我注意到这次在旁听区域内，媒体的座席被安排在当事人座席的后面，这很可能是为了方便媒体报道，有意为之。

9点45分，检辩双方的律师们陆续到场，寒暄交谈。不经意间，孟女士已经抵达庭审室内。她身着绿衣，三次听证会，其衣服乃同色亦很可能同款。需要指出，这并非某些传言所谓囚衣，乃得体的私人衣服。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一色调，一位旁听者认为绿色代表和平，可能是有代表性的解读。孟女士在庭审室内，身上没有看到械具，庭审室内的法警和翻译皆为女性。在其座位上，孟女士先以手插裤袋的姿态站立，神态轻松，给人感受是见过大场面，处事不惊，有大将风范。在与自己律师团队的交流中，我注意到她的手势较多，这可能是领导者的职业习惯。

10点21分，法官到场，全体起立。下午开庭时这种场面再现，一位彼时才来旁听的华人下意识地问一句，是否要唱国歌啊，幽默插曲一段。负责本案的法官一人，名为William Ehrcke。依据卑诗省高等法院的网页介绍，其在2003年被任命为卑诗省高等法院法官，目前身份为编外法官（Supernumerary Justice）。所谓Supernumerary Justice，依据维基百科，指“法官已经从全职法官职位退休，但仍继续兼任法官工作”，可谓资深法官。编外法官从全职法官职位退休，因此空出的法官名额可以增补新人，同时可以继续发挥余热，贡献审判经验丰富的专长。在加拿大，成为编外法官的条件是“任职法官至少连续15年并且年龄加法官任职时间不少于80年，或者已经70岁并且任职法官至少连续10年”。

William Ehrcke给我的整体感觉是一名优秀的法官，举止得体，发言不多但清晰有力，有很好的庭审驾驭能力。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处，一处是在开庭伊始即强调听证会的公开与透明，一处是在最终裁决时强调司法独立，这两处皆可以推测是对外界关注的适度回应。还有一处是在本次开庭不久，辩方刚提出增加四位新的保证人（surety），检方马上表示强烈抗议（原因很可能是开庭前辩方未将新增保证人的信息交给检方，对此辩方回应说会给检方复印件），但法官表示先让辩方讲完。事后有加拿大朋友告知英文报纸曾有报导，此前保释听证会刚开始时法官曾说“这不是逮捕，只是拘留”（it is not an arrest, it is a detention order.）如果其确实说过这话，两词的微妙区别可反映出法官内心对于行为性质认定不同，arrest需建立在比较坚实的犯罪证据的基础上，而detention则是基于一定的合理原因但并无实证。

关于检辩双方，从人数上看，孟女士的律师团队有6-7人，检方团队有3人。从年龄构成上看，前者年资较长，后者比较年轻。孟女士的主辩律师是David J. Martin，据其律所的网页介绍，他习法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BC），从事刑事辩护工作已有35年，先后担任过三家律所的合伙人。从表现来看，曾有媒体批评Martin之前的辩护不到要点，但从第三次听证会的情况看，在此前12月10日第二次听证会中孟女士的先生因为不具备本地居民身份而被检方质疑作为保证人资质的情况下，能够马上在第二天就增加四名具有本地居民身份的保证人——按Martin的说法是通宵工作——其工作团队的效率还是很高，或者可能已有预备方案的。我注意到该律师团队中有华人律师的身影，在某种程度上解答了我之前的疑惑。据媒体披露，在第一次听证会时辩方曾提出中国有“面子”文化，孟女士如果在保释期间逃离，会让其父亲、公司和国家蒙羞，以此作为申请保释的理由之一。此番所见，该理由应该出自更加熟悉中国文化的华人律师之手。

检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处，一处是上文提的因为新增保证人问题的抗议，当时坐在检方第二排的一位年轻公诉律师（crown counsel）在辩方还未展开全面陈述之时，马上起身打断，其双手左右大幅展开，表达不满，这也是当天难得一见的剑拔弩张。其它时间双方各自轮流发言，彼此以职业习惯称呼对方为“我的朋友”（my friend）,听证会整体气氛平和。另一处是在检方之前提出的1500万加元保释金很可能不被认可的情况下，其不再明确提出数额，而是反复强调保释金应该是一个重大的数额（a great amount）。

关于旁听的公众，从构成比例上看，以华人占绝大多数，亦有不少因为晚到座满，在外守候。印象深刻有两事，一事是中午12点半休庭公众需要出来，重新排队等待下午入场，这时离下午2点开庭尚有一段时间，考虑到排队人数已经不少，外出买饭后再来排队可能无法入场，我犹豫一下后决定放弃午餐。此时队伍中一位华人大姐问我，她要去买快餐，是否需要帮我带一份？当时外面下雨，素昧平生，其善意让我心感温暖。后来大姐带回食物，我们边排队边用餐闲聊，得知她是孟女士的街坊，原本不知孟女士身份，其觉得孟为人低调，在得知听证会之事后特地赶来连听三场，以表支持。可以说现场像这位大姐一样持支持态度而来的华人甚多，下午3点余钟，法官裁决允许保释，旁听席上响起一片掌声。

另一事是上午开庭中间有短暂休庭，旁听席上两位华人争论起来，一位男士持政治干预司法论，认为法院不过走过场而已，结果已经有定论，一位女士持否定意见，其指着玻璃隔层说，都这么透明了，结果是法官决定的。我想这种分歧具有代表性，这不仅是在场华人，也是众多国人对此事件不同意见的折射。

下午3点多钟听完听证会，走出法院，回头看到Supreme Court字样，想起自己最初也曾误以为是这里的最高法院，莞尔失笑，亦有所悟，在词与物之间，我们会以某种概念前见来理解异国他乡之物，有时不免出现偏差。本案乃因大国政经矛盾而转化为法律问题，就“司法”一词而言，需要区分行政权的“司法”（司法部）和司法权的司法（法院），本案青苹之末，发端于美国司法部，乃行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积极主动且在当下表现得恣意任性，案件目前暂时停留于温哥华高等法院，乃司法权的载体，克制中立，两者之间存在着制衡关系，不应视为一体，混为一谈。进一步讲，美加两国虽然同属普通法系，但两种普通法理念亦存在差异，而即便在美国法律界，也有当地律师朋友认为本案中其司法部的理由很是牵强。因此，大国博弈即便需区分敌我，也应以国家理性谨慎甄别。

这时的天气，不同于来时风雨交加，天空居然得见阳光，在此惟愿法治（rule of law）得以抵御行政的恣意，从而保障人权，即便“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