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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秋水》中的天人之思

孙明君 学术界杂志社 2022-04-24

孙明君,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摘  要

天人思想是庄子及庄子学派思想体系中的理论基石,天人之思贯穿在《庄子》全书当中。在《庄子》内篇天人思想的基础上,《秋水》篇继承和发展了内篇中的天人思想。从天的角度,《秋水》的作者提出了“无以人灭天”的思想理路;从人的角度,作者提出了“达理明权”的行动指南;此后作者统合二者,凝练出“返其真”之思想境界。《秋水》中的天人思想导源于《庄子》内篇,但又表现出一定的求变意识和创新工夫,从而与内篇有了不同的特质。《秋水》篇中的天人思想可以视为从《庄子》内篇到《渔父》等篇之间的一种过渡,在庄子及其后学的天人思想体系中独树一帜,值得深入研究。


天人思想是庄子及庄子学派思想体系中的理论基石,天人之思贯穿于《庄子》内外杂三篇中。《秋水》篇虽然出现在《庄子》外篇中,但在《庄子》全书中占有特殊的位置,有人把它看作《庄子》思想精华的浓缩,认为它可以代表庄子的整体思想。例如,马定国《读庄子》云:“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林云铭曰:“此千古有数文字,开后人无数法门。”自古以来,众多学者指出《秋水》篇与《庄子》内篇之间关系密切。或以为《秋水》是《逍遥游》《齐物论》之注脚。王夫之曰:“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推言天地万物初无定质、无定情,扩其识量而会通之,则皆可据,而不足以撄吾心之宁矣。”顾如华曰:“《南华》为诸子中第一开眼之书,而《秋水》又为《南华》中第一开眼之文,内篇《逍遥游》《齐物论》一大注脚也。”林云铭曰:“此篇大意自内篇《齐物论》脱化而来。”或以为是《大宗师》之纲纪。方潜曰:“阐发道德大旨,而《大宗师》之纲纪也。”或以为撮内七篇之精蕴。今人钟泰说:“此篇河伯、海若问答一章,实撮内七篇之精蕴而熔炼以出之,且有发七篇所未发者,自是庄子经意之作。”在此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秋水》乃庄子自著的观点有待商榷。《秋水》为庄子后学所作,已为今日学界之主流观点。《秋水》对《庄子》内篇的吸纳、熔炼前人论之已多,但《秋水》“发内篇之未发”之处则论述较少。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讨论《秋水》篇中的天人思想。本文认为《秋水》中的天人之思固然导源于《庄子》内篇,但又表现出一定的求变意识和创新工夫,从而具有与《庄子》内篇不同的特质。


一、无以人灭天

《秋水》篇可分为前后两半幅。前半幅是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是文章的重点所在;后半幅辑录了与前半幅关系或密或疏的六则寓言故事。前半幅中,北海若是作者的化身,作者借用北海若之口来阐释自己的天人思想。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可以分为三部分,在第一部分中北海若解答河伯有关大小、精粗、贵贱的疑虑,论述作者“无以人灭天”的思想。这一部分以“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结尾,北海若对河伯发出了当头棒喝,指明了求道的唯一进路。第二部分是北海若对“达理明权”思想的论述。在第三部分中,作者将自己的天人思想归结为“反其真”。让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

《秋水》用大量笔墨论述“无以人灭天”的道理。天人之思首先涉及的问题是何为天、何为人。《秋水》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的解释举重若轻,生动而形象地解答了这一对重要的哲学命题。成玄英疏“天”“人”曰:“夫牛马禀于天,自然有四脚,非关人事,故谓之天。羁勒马头,贯穿牛鼻,出自人意,故谓之人。”在此处,天即是自然、天然;人即是人事、人意。

“无以人灭天”思想导源于《庄子》内篇。《大宗师》曰:“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知道大自然运化的产物,知道人类的作为,这是认知的极致。问题在于认知必然有所凭借,而这个赖以凭借的东西是不确定的,它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大宗师》又曰:“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此处的“不以心捐道”也就是“不以心损道”。《大宗师》借真人发论,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不以人助天”“天与人不相胜”的天人思想,这是庄子天人思想的总纲。天与人息息相关,不可分割。庄子反对将天人对立,他认为天不能战胜人,人也不要去试图战胜天,这一认识表现了庄子人与自然的一体观,也表现出庄子思想中人对宇宙的归属感。

刘凤苞曰:“‘无以人灭天’句是主,下三句乃申足上意。命即天命,得即天德,故即人心,名即人事。答还他天人之间,透彻无遗。末二句亲切指点,极精极微。”钟泰说:“庄子特以当时人知日强,而天知日损,故发为‘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之论,以指其过而矫其偏,此其救世不得已之苦心。……‘无以得殉名’,‘得’即上‘位乎得’之得,‘名’为形名之名,非名誉之谓也。‘殉名’,则守常而不知通变。常而不知通变,则不得矣。”《秋水》的作者呼吁“无以人灭天”,充分说明,到了《秋水》出现的时代,在天人关系方面,世人更加看重人知而忽视天知。“天与人不相胜”是庄子思想中理想的天人状态,也是庄子及其后学所憧憬的目标。“不以人助天”,是庄子当时的哲学思考;“无以人灭天”,是《秋水》时代,庄子后学在焦虑中的呐喊。很显然,前者态度温和而后者情感激越。

在俗人眼中,物体的形体有大也有小,其实,形体的大小皆是相对的。北海若曰:“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从形体大小的角度说,人类仅仅是天地之间的一物,在天地之间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人类是渺小的,而天是广大无极的,那么以人之力去灭天,就如同蚍蜉欲撼大树。由此得出了第一条结论:无以人灭天。《秋水》曰: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这一段寓言故事是对总论中“无以人灭天”思想的形象化展现。在夔与铉、蛇、风、目、心的故事中,作者用“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一句,囊括了道家思想的精髓。林云铭《庄子因》曰:“此段言天机所动,各有自然,彼之所难,此之所易,则难易不在于多少有无之间也。亦河伯问答一段余意。”

作者认为不论是毫末之细,还是天地之大,无不处在变化当中。万物的变化反应在“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这四个方面。北海若曰:“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于数量无穷无尽,时间无休无止,性分变化无常,生死难以逆料,所以人所认识的世界只是有限的一部分。由此作者得出了他的第二条结论:“无以故灭命”。命是庄子哲学的重要概念,《德充符》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所谓的“命”就是指人力无法改变之事。所谓的“故”则是指人心、人力、人欲等。究其实质,命即是天,故即是人。所以,无以故灭命乃是无以人灭天的另一种说法。《秋水》曰: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褚伯秀曰:“此章明死生有命,穷通有时,故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亦不求生以害仁,临大难而不惧,知命有所制,则尽人事于平日,安天命于此时而已。”作者通过孔子游匡的故事重申了无以故灭命的思想。孔子知穷通之命,所以临大难而不惧,不生求救之心,以此来保全其天然之本性,最终也有了一个宋人引兵自退的好结果。

表面上万物有精粗贵贱之别,但从道的角度看万物一体,并没有任何精粗贵贱。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在有形的精粗之外,还有无形的精粗,更有意之所不能察致的精粗。是故我们不能以有形的精粗作为判断的依据。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常人观察的角度可能只有一种或两种,作者告诉读者观察事物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可以分为“以道观之”“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等不同方式,由于观察点不同所以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毫无疑问作者主张“以道观之”,从道的角度看,也只有从道的角度看,才能得出唯一正确的结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由此得出了第三条结论:“无以得殉名”。得即天德,殉名即为了达到天德而牺牲自己的名声。《秋水》曰:

公孔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宣颖曰:“此段一发‘无一故灭命’意也。公孙龙弃在我之德而殉智辩之名,故不免有失于庄子也。”在公孙龙与魏牟的对话中,讲了井底之蛙遇见东海之鳖的寓言,此节与上文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含义相接。在庄子后学眼里,一个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的人,完全不能理解庄子的思想。与庄子相比,公孙龙之辈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不明白大道之理。

在这一部分中,作者讨论了三种不同的天人关系。程以宁曰:“此篇以形有大小,喻道无大小;以物有精粗贵贱,喻道无精粗贵贱;以物有短长终始,喻道无短长终始。”如果从人事的角度看,人在变、物在变、事在变;如果从道的角度去看,天不变、道亦不变。作者告诉我们要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只能依道而行。我们可以把这一部分看作一篇劝道之文,它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告诉世间的曲士:虽然观察事物可以有不同的点,但要正确地认识世界,唯有依道而行这一条出路,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二、达理明权

《荀子·解蔽》批评庄子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今日学界流行这样一种观点:“道家也持自然之天的观念,但道家的天人关系中,人对待自然是完全顺从、消极无为的,并且要求人最终回归到自然状态,这就从某种意义上泯灭了人作为宇宙灵长的价值和意义。”其实,庄子的天人思想非常复杂,如果说在庄子的逍遥境界中,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的作用和价值,那么在德性境界中,庄子提出了“用心若镜”“与物为春”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突显了人的主观能动性。那么到了《秋水》时代,庄子后学则进一步突显了人作为宇宙灵长的价值和意义。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这一段话字数虽然不多,但在《秋水》篇中非常重要,它反映了《秋水》作者对“人”的态度,彰显出《秋水》对庄子内篇中天人思想的发展和创新。

《秋水》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成玄英疏“知道者必达于理”句曰:“夫能知虚通之道者,必达深玄之实理;达深玄之实理者,必明于应物之权智。既明权实之无方,故能安排而去化。死生无变于己,何外物之能害哉。”陆西星曰:“中间‘明理达权’四字,是此老实在学问。”陶崇道曰:“海若答以道不是悬空的,有个脉理在。脉理又不是死煞的,有个权变在。不知权变,则处处磕撞,只见得害。认其脉而以权行之,斯谓之道。……这等因应去就之理,固已昭然,而又加之以谨,谁能害之?”权变即变通趋时,唯有变通趋时才能够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当然,这个变通,不是无原则的变通,它是在“知道”基础上的变通,是在“达理”基础上的变通。在《秋水》之前,大家更多关注的是“知道”和“达理”,而没有关注“明权”。“知道”和“达理”属于意识层面,“明权”则属于行动的范畴。从意识层面到行动范畴还有相当长的距离。面对困难,面对危险,如果能够“安排而去化”,外物就无法伤害自己。对于个体生命而言,这是至为重要的。

《秋水》曰:“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成玄英疏“至德者”句曰:“至德者,谓得至道之人也。虽复和光混世,处俗同尘,而不为四序所侵,不为三灾所害,既得之于内,故外不能贼。”至德者在《老子》和《庄子》内篇中,特指那些得道之人。他们在《老子》中被称之为“圣人”,在《庄子》内篇中除了“圣人”,还被称之为“神人”“至人”“真人”。《老子》五十章曰:“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样的善摄生者到底是神仙的化身还是一种文学的手法,后人一直有不同的理解。《庄子·齐物论》曰:“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大宗师》曰:“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的至人真人能够冲破世俗的欲望,达到精神完全自由的境地,他们乃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大道的载体。与此不同,《秋水》则完成了从真人到常人的转变。《秋水》中的至德者并不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神人,他们也是常人。但他们是“达于理明于权”的常人,他们避免祸害的方法是远离祸害。《秋水》中至德者避免祸害的具体方法是“察安危,宁祸福,谨去就”,也可能在一些人眼里这是懦弱的表现,是逃避现实的行为。但是在《秋水》的作者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知道而达理的智者。虽然名称依然为“至德者”,但《老子》和《庄子》内篇中的至德者是神奇的超人,《秋水》中的至德者是普通的常人。这样的转变,标志着庄子后学对庄子思想的改革,相比于庄子,一部分庄子后学日趋走向世俗化。

《秋水》曰:“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成玄英疏“天在内,人在外”曰:“天然之性,韫之内心;人事所顺,涉乎外迹;皆非为也。任之自然,故物莫之害矣。”成玄英疏“蹢躅而屈伸”曰:“蹢躅,进退不定之貌也。至人应世,随物污隆,或曲或伸,曾无定执,趣舍冥会,以逗机宜。”疏“反要而语极”曰:“虽复混迹人间而心恒凝静,常居枢要而反本还源。所有语言,皆发乎虚极,动不乖寂,语不乖默也。”对于知道达理者而言,天然之性就在他的内心深处;人事属于外在的事,人事不能影响内心深处的宁静。对于人事并不需要去有为,只要能顺其自然即可。或曲或伸,并没有固定的法式;或默或语,唯有任之自然。一切行动听从内心深处的召唤,没有必要强行压抑自己的天性。

《秋水》曰:“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在这里作者提出万物之性不同。从人与物的关系看,我们可以看到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异性;从人与人的角度看,我们又会看到每个人在器、技、性方面的差异性。人和人的不同,既与先天禀赋相关,也与后天的习得修行相关。如此,在处理天人关系之时我们就容易看到人的特殊性。《秋水》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这到底是一件真实的历史记载,还是庄子的杜撰?《天下》篇说《庄子》一书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据此,我们容易把它看为一则寓言故事,但司马迁却把它看作史实,采撷到了《史记》当中。不论它是一桩史实,还是一则寓言,都与前文“察乎安危”的思想密不可分。林云铭曰:“此段言知道者安于贱而不知有贵,然即于贱而自得其贵也。承上‘查乎安危’三句来。”《秋水》又曰: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又是一则庄子与惠子的故事,故事中的庄子视功名富贵如腐鼠,而惠子却贪恋权位、小肚鸡肠,害怕庄子抢走了自己的相位。林云铭曰:“此段言贵者有贵之贱,而贱者有贱之贵,趣操不同,愿各有极也。承上‘查乎安危’三句来。”以上两则寓言,重申了前文“查乎安危”的思想,与“无以得殉名”的思想也息息相关。

《秋水》中“达理明权”思想的提出,足以改变后人对庄子学派“蔽于天而不知人”的偏见。如果说在《庄子》内篇中,逍遥思想有时会留给人以“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的口实,那么在《秋水》中,庄子后学明显增加了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强调。这是《秋水》与《庄子》内篇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最大不同。


三、“反其真”之境界

《秋水》作者从正面论述了天的重要性,又从反面论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最后得出了“反其真”的结论。北海若曰:“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反其真”也就是“返其真”。郭象注曰:“真在性分之内。”成玄英疏曰:“夫愚智夭寿,穷通荣辱,秉之自然,各有其分。唯当谨固守持,不逐于物,得于分内而不丧于道者,谓反本还源,复于真性者也。”每个人的愚智夭寿、穷通荣辱都是其性分注定的,作为个体生命只能安之任之。此处的“反其真”也就是前文出现的“自化”。北海若曰:“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自化也就是无为。胡朴安曰:“六问答,逼出反其真一语,此全篇之结穴。真,无为也;反其真,反其无为之常也。”我们把《秋水》中的理想境界姑且称之为反其真境界,以与庄子的逍遥境界进行比较。

宣颖论《逍遥游》曰:“《庄子》,明道之书。若开卷不以第一义示人,则为于道有所隐。第一义者,是有道之第一境界,即学道之第一工夫也。”《逍遥游》展示出庄子之道的第一境界乃是逍遥境界。《逍遥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逍遥境界中出现了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在反真境界中出现了至德者。《逍遥游》写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而《秋水》中的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神人们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神游八极,逍遥自在;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至德者脚踏实地,与世推移,在世俗者眼里他们只是随遇而安、安分守己的普通人。《秋水》曰: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表面看惠子有理有据,而庄子似乎在偷换概念,胡搅蛮缠。其实惠子的“知”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和理性;庄子的“知”接近于审美移情的“知”。宣颖曰:“此段发‘反其真’意也。反真则真在我,安往而不与物同乐乎?”刘凤苞曰:“此段归结反真意。濠梁观鱼,知鱼之乐,即以濠上之乐印证得之,活泼泼地,物我同此真机。”物与我皆已“反其真”,进入到了“物我同此真机”的境界。

“反其真”境界并不是只出现在《秋水》篇中,我们在杂篇《渔父》中还可以看到“反其真”境界的进一步发展。《渔父》载:“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相比于《秋水》,《渔父》中的“真”注入了更多的事亲事君的成分,这样就使它更接近于儒家思想。《在宥》曰:“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在宥》也进一步把天道、地道与主臣关系联系起来了。对照起来看,《秋水》的思想,处在《庄子》内篇的思想与《渔父》《在宥》等外杂篇思想的过渡阶段。于此可见,《庄子》外杂篇的思想如同冲破了故道的河流,在下游有了许多分叉,其中有的分叉已经越来越接近于儒家思想。

《秋水》的思想则和儒家思想还有较远的距离。《庄子》与孔子的关系历来为人所津津乐道。在《庄子》内篇中,孔子多次出现,有时是道家的传声筒,直接宣扬庄子思想;有时被视为“天刑”之人,不可救药。《齐物论》曰:“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如果说《齐物论》是欲齐物论,那么这个物论首先就是儒家和墨家。《德充符》曰:“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已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在这里把孔子之学视为“諔诡幻怪”,把孔子其人视为“天刑”之人。在《庄子》内篇中,孔子是一个被庄子灵活运用的工具,站在儒家正统立场来看,庄子对孔子的大不敬,说明他的学说与孔子学说背道而驰。《秋水》继承了《庄子》内篇的价值取向,《秋水》曰:“(河伯)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陈深曰:“开口先种此仲尼、伯夷,埋下贬剥之根,下文照应。”《秋水》曰:“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秋水》曰:“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秋水》接续《庄子》内篇的思想,对儒家学说和孔子思想进行了无情讽刺。对儒家的仁人和墨家的任士一概进行否定。它不仅否定了孔子,而且将儒家的圣君尧舜汤武与残暴的夏桀等量齐观。

庄子的理想境界乃是逍遥境界,《秋水》的理想境界是“返其真”境界。前者虚幻而后者现实,前者缥缈空灵而后者脚踏实地。从对待儒家思想的态度看,《秋水》更接近于《庄子》内篇,而远离于《渔父》等篇章。

综上所述,在《庄子》内篇天人思想的基础上,《秋水》继承和发展了内篇的天人思想。首先,从天的角度,《秋水》作者提出了“无以人灭天”的思想理路;其次,从人的角度,作者提出了“达理明权”的行动指南;此后统合二者,凝练出“返其真”之思想境界。可以说《秋水》中的天人思想导源于《庄子》内篇,但又表现出一定的求变意识和创新工夫,从而与内篇具有不同的特质。《秋水》中的天人思想可以视为从《庄子》内篇到《渔父》篇之间的一种过渡,从而在庄子及其后学的天人思想体系中独树一帜,值得开展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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