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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秋克:晚明书坊主与话本小说研究的新拓展——评顾克勇《书坊主作家陆云龙兄弟研究》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4-09-04



《型世言》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被陈庆浩先生发现并于九十年代重新面世后,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接踵而来的是持续近十年之研究热。犹如一块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与它相关的各个方面,可说都已被人们进行过精耕细作。

《书坊主作家陆云龙兄弟研究》

在这样的背景下,徐朔方先生的弟子顾克勇副教授敢于以此为选题,写出《书坊主作家陆云龙兄弟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这样一本有价值的专著,应当说颇具迎接挑战的勇气。

《型世言》的重新面世及研究热,可说是这本著作的缘起,但又不仅止于此。据我所知,顾克勇在攻读博士学位时,就基本确定了这个选题。所以它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作,而是经过较长时间积累而形成的著作。

顾克勇把《型世言》纳入到其评点出版者陆氏兄弟的系列研究中,力求窥其全貌,意在推进晚明小说及其他方面的研究。

陆氏兄弟是中国小说史上最早集自编、自创、自评为一身的书坊主、小说家、文学选评家,故窥其全貌是推进研究的重要基础。顾克勇这本著作,比较全面地梳理了其出版之前,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而后以此为起点,有所发现,有所创见。

笔者之所以特别强调“起点”,是因为一般说来,前后相续是学术研究的一种常态,但一个学者下笔之时是否承认这一点,表现了其学养、学理和学术道德等内涵。

而对于这一点,我们从顾克勇在“提要”中对各章所作的说明,以及在“绪言”中对学术界近十年研究现状的展现,就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坦诚。

如在“绪言”中他分四个方面,全面地展示了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指出其存在的不足,而后才表明自己的研究,将在哪些方面有所深入和创新。正如廖可斌教授在其《序》中所说,这样的学术态度,是本书一个值得称道的优点。

江苏古籍出版社整理本《型世言》

明确表述研究的起点,不只是论著作者应有的态度,同时也是其研究拓展程度的显现。

该著作有的方面令人印象深刻,如论证了陆氏兄弟是中国出版史上现在可知最早的、使用征文形式集结并编创小说的书坊主;通过陆氏书坊版片的流传,力图厘清《型世言》与《三拍》《别刻》之间的关系;对《型世言》作了系统的探究,并在与明代诸多话本的思想、艺术进行比较后,得出《型世言》远远不能够与“三言二拍”相提并论的结论;考辨了陆云龙不可能是《清夜钟》的作者,李清不可能是《梼杌闲评》的作者;全面地总结了陆云龙的诗文理论和小说理论。

我想,至此读者对这部专著的贡献,应当已大致了然。我们不难看到,这些见解的提出,都是以大量的文献和翔实的考证来支撑的,以此奠定了进一步拓展陆氏兄弟和明清话本小说研究的基础。对于这本被作者谦虚地称为“小书”的著作,笔者认为还有以下几个值得称道的优点。

知人论世而突出知人,重视个人而不忽略时世,这是本书的第一个特点。

《型世言》叙

这本专著对陆氏兄弟的家世、所处时世、文学自身发展作了全景式的透视,可说这是由内外两个方面相结合来研究作家作品的重要途径。

但过去一般人的透视点,往往更注重于“论世”,随着近年学界浮躁的标新立异之风盛行,传统学术被证实行之有效的视点,又常常被一些人认为陈旧过时而轻易抛弃,而本书探讨陆氏兄弟的创作、征文、出版、传播,却因坚持传统而有所深入。

比如在通俗小说中,《型世言》从题材到编创主旨,都具有极为浓重的封建意识及教化观念,叙事人常常恨不得跳出来,亲自对读者进行面对面的说教,这是大家都能感到的突出缺陷,而未必深知其所以然。

顾克勇以对陆氏兄弟身世的深入考证,指出这与陆人龙的成长环境有关。因为他在两位循守礼教的节妇式母亲教导下长大,所以耳濡目染,自幼受到贞孝节烈思想的深刻影响,成人后就不可避免地将此带入到《型世言》中来。

中华书局版《型世言》

作者又论证了陆氏峥霄馆带有家庭作坊的性质,陆氏兄弟是中国小说史上为数不多的集编作、评点、刊刻于一身的书坊主,其编创小说的主要动机是牟取商业利润,因而他们编创小说的共同思想缺陷也由此而产生。如此分析,就显出了认识的深度。

但作者虽然突出了“知人”,也未忽略“论世”。他分析了晚明商品经济活跃的江浙地区之状况、正统思想、晚明哲学和文学思潮的影响等因素,以表明陆氏兄弟所处时世的特点,进而揭示了小说史上书坊主干预小说编创、跨地域以征文方式组稿这一新现象的产生,从而解决了在“三言二拍”之后,畅销书材料的来源和传播问题。

“知人”和“论世”必须两者并重,特别要突出具体之人的特点,不同时代的文学个性和文学发展,才能够被凸现出来。

网罗丰富资料以补充学界之未见,翔实考证所见而梳理核校精心,这是本书的第二个特点。

《型世言》第一回

所有略通学问之道的人,可说都会如此治学,这似乎不值一提。但只要稍微注意我们就会看到,本书不仅把陆氏兄弟生平及其编著出版物、古代话本小说研究著述等外围所有能涉及到的研究材料,尽可能一一收于眼底,而且条分缕析地对它们进行分类,以说明自己研究的起点在何处、自己比别人补充了什么、自己的观点依据何在——这些问题都说得清楚明白,让人读了心中有底。

这一点比较集中地表现在第二章第二节对于《型世言》本事的考证上。作者明确地表示:“笔者意图在梳理核校前辈时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补充自己发现。下文中详引原文者为笔者自己的考评发现,其他全为前辈时贤的研究成果,不敢掠美。为避免罗嗦重复,对前人已有详细引录素材只注明出处。”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不难看到顾克勇的多处“补充发现”,真是不折不扣地发现、补充了以往研究之所未见,所以他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真正起到了推进今后研究的作用。这样的发现计有14条,不需要使用溢美之词,对于只有四十回的《型世言》来说,足称一个分量不轻的“补充发现”。

而作者之所以能够一举有这些发现,是因为经过对许多史料的剔抉爬梳,细心考辨,所以每一条都有出处,而非随意贩卖二手货。

《辽海丹忠录》

再如第三节探究《型世言》与《幻影》《三拍》和“别本”《二刻拍案惊奇》版片的流传,作者基于学界已有成果,对这四部书作了详细的辨误性回目对照表,对于诸书版片流传的关系,则补充了更为详细的说明及论证,较为圆满地解决了小说研究中关于“别本”《二刻拍案惊奇》《幻影》《三刻拍案惊奇》时存已久的疑难问题。

又如分析《辽海丹忠录》的材料来源及创作特色,作者注意到邸报、塘报等新兴的媒体快速传递方式,亦以不少材料和小说进行了列表比较。

再如第二章第一节为了辨明《型世言》是陆人龙所“编”而不是所“作”,又从四个方面详加论证,指出虽然《型世言》每回回首都署名陆人龙,但对成书方式的提法,却有“演”“演义”“辑”“撰”“编”等五种,进而考查这五个词都兼有编集和著作两个方面的意思,可见其用心之深之细致。

其他几点论证也是较为详明的,所以当作者得出“称它是‘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说法就不够确切”,“《型世言》是‘编’而不是‘著’更贴近事实”的结论时,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牵强附会,而是水到渠成。

对陆氏兄弟编创的作品和诗文评注进行总结评价,表现了较高的文学理论素养,这是本书的第三个特点。


新华出版社整理本《型世言》

如《型世言》第四十回中的猴精,是一个多种话本小说都写过的形象,顾克勇以距离美和陌生化理论来分析这个形象及审美心理效果,并将其与《聊斋志异》相比较,认为“《型世言》第四十回这篇精怪小说算不上优秀之作,不过也并不逊色,它毕竟比《聊斋志异》早了半个世纪”。如此分析,自然比一般化的述论显得更有力度。

顾克勇对陆云龙诗文评点的研究不仅全面,而且其中亮点不时可见。略举一二例以资说明:

 第五回《淫妇背夫遭诛,侠士蒙恩得宥》写耿埴前去约会,小说对于邓氏外貌的描写有夸张失实之处,顾克勇敏锐地看到,这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帘下初见潘金莲的描写相似,但对这种“离奇失实”的描写,张竹坡并未作任何评点,陆云龙则指出:“‘半身图未必能如此。’可见陆氏对通俗小说写实技巧的认识和要求已相当高。”

他还指出了陆云龙评点中比较成熟的批评理论,如陆氏所说的“伏”、“应”即是情节的前后照应,这在通俗小说中并不罕见,经金圣叹、毛宗岗评点后更为人所熟知,“但陆氏对作品这种脉络照应技巧的关注却在他们之前,这证明陆氏已有意识从艺术技巧和审美的角度对小说进行鉴赏分析,探索其得失。”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还可以感觉到,顾克勇的理论修养,亦比较明显地表现在文学史观上,即他往往在发展的动态中去观察事实,以表明陆氏兄弟比前人提供了什么。发现虽然可能是微小的,但只要是文学史上存在的事实,就自有其意义。

批判地继承,爱而知其缺陷,不因偏好而一味拔高,这是本书的第四个特点。

齐鲁书社整理本《型世言》

这本是学术研究者应有的批评态度,但近年来在一些学者的笔下,似乎颇难为之。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受某些社会因素的影响,我们的文学批评总是会偏执于一端,或全盘肯定或反之,批判地继承这个原则并不曾过时,但往往被人束之高阁,不过在顾克勇副教授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对这个原则的良好体现。

处于《型世言》被发现以来,人们对于其热捧的现时语境下,顾克勇这一清醒的认识态度尤其值得肯定。

例如他说道:“承认《型世言》反映社会的史料价值,并不等于说明它文学价值高。”“三言二拍”这几部小说对艺术上的追求,分散了其说教意识,“作者或改编者在精心塑造人物,追求艺术上的生动精彩、愉悦迷人的过程中,已淡忘偏离了说教的主题,劝诫意识也因此淡化。而《型世言》与之相比,则是‘中心’明确,以宗法伦理道德为主旨,以善恶果报为模式来结撰故事,劝诫意识贯彻始终。”

在体制上,《型世言》对旧话本既有所继承,又在许多方面自觉地打破这种固定的体制,表现了陆人龙不落窠臼的创新精神,“但是,在话本小说走向停滞、衰退的时期,《型世言》对体制的修改无法挽回走向衰落的趋势,这些改革并无实质意义的突破,只能说明话本小说的发展已走到穷途末路。

《陆人龙、陆云龙小说创作研究》

最重要的是,其体例上的变革利于进行陈腐的道德说教,这与文学艺术重在表现人的情感本质相背离,也注定了《型世言》的形式变革不会提高《型世言》在话本小说中的地位。”这类分析先知其优劣,而后再对其进行定位,得到的结论也就会相对客观公允。

综上所述,如果非要对《书坊主作家陆云龙兄弟研究》作一个结论性评价的话,我们说其主要贡献,在于全面地梳理了迄于其出版前,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而后以此为起点,用更为翔实的(包括别人没有使用过的)文献资料,对陆氏兄弟的生平、思想和出版、编创、评点等诸多疑点进行考辨,厘清了晚明话本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些问题。

当然,我们说这本著作具有上述优点,并不等于说它尽善尽美,尽善尽美的东西在世间本来就不存在,更何况永无止境的学术研究?再说学术研究课题的选择,会受到学者个人和现实诸多因素的限制,因而难以求全责备。

《型世言研究》,胡莲玉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所以,如果非要说《书坊主作家陆云龙兄弟研究》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觉得对于一些问题的思考和表述,似乎还可以更严谨一些。

例如说“陆氏兄弟小说史学价值的获得是以牺牲其文学价值为代价的”,或许陆氏兄弟在主观上未必如此,只不过他们在艺术功力上,还达不到使作品兼具文学与史学双重价值罢了。

与此相关的是,我们在研究中,对于小说可能依据的原始材料,自然应当尽可能全面地占有,在著述中却不一定要全面罗列之。

如分析《辽海丹忠录》,过多地展示史实未必有意义,因为它毕竟是小说,不必与真实的历史画等号。

朴在渊校注本《型世言》

再如说《型世言》“整部书主旨单一,缺乏意蕴”,为了论证这个问题,把它和明末一些通俗话本小说相比较是可以的,但把它和《红楼梦》这样的经典相比较,就未必恰当了。

写于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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