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与语言|永远的外地人还是名义上的上海人
摘要: 大规模的内部迁移带来了语言和身份的碰撞,并导致多方力量交汇在地方身份上的较量。文章以上海为例,记录了上海人身份定义的模糊性以及地方身份与方言熟练程度的关系。在过去20年里,上海的高学历和高技能外来人口中,出现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现象,从积极学习上海方言并在公共场合使用它来展示本地身份,到拒绝方言习得与本地身份,以及对自我认同或被本地人承认为上海人反感甚至漠视。这些差异化的态度和实践,本质上是国家和城市在人口、语言、社会福利等多方面的政策造成的。在社会阶层的重新调整、全球城市的归属感以及国界内外更广泛的地理区域流动性中,方言的熟练程度与地方身份之间的关联性下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户口、工作、房屋产权等硬指标之外,城市如何吸引外来人口,如何营造欢迎和包容外来人口的文化、社会环境,同时不激起本地人群的负面情绪,是一个大课题。
关键词:上海话;内部移民;身份认同;归属感;语言权利;社会融合
自200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以下简称《语言文字法》)生效以来,加上21世纪初户籍制度的调整,可以观察到一个潜在的趋势:上海方言能力与上海人身份的脱钩。同时,上海方言在公共场合使用的减少,为不讲方言的人创造了一个更友好、更少歧视的语言环境。在过去20年里,在上海长期定居的外来人口中,这部分人占据了绝大多数。上海在城市通用语言上的变化和变迁,可以被视为其成为一个真正的全球城市的过渡。在这个过程中,非本地人士通过习得上海方言来获得上海身份的动机也大幅降低。本文将详细描述脱钩的细微差别以及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中上层移民对于上海的归属感和地域认同感。要说明的是,在本文中并没有使用官方分类或法律背景,而在全球城市人口结构变化、社会阶层变化以及土生土长的年轻一代不会说上海方言的背景下,探讨高学历、高技能的外来人口对上海人身份的定义与其上海方言能力的关系。
首先,我们必须理解,在几十年的改革开放时期,个人的家庭背景、政治面貌等不再对个人的人生境遇和机遇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人语言能力和受教育的程度与其社会经济地位直接挂钩。2001年的《语言文字法》规定普通话是学校唯一的教学语言,因此,普通话能力既是衡量受教育水平的指标,也是获得高等教育的手段之一。
其次,日常语言和语言使用者社会经济地位之间的阶级关联,加强了普通话的主导地位。特别是在改革开放时期,上海工薪阶层中这种官方语言的能力和社会经济地位提高的关联性更明显。国家几十年来对于普通话的推广,使普通话水平高低被普遍认为是受教育水平、文化素质水平和社会地位高低的明显标志,且大多数上海人在说上海话之外都会讲普通话。这使得上海方言能力与上海人身份之间的关联变得复杂。对于年轻一代的上海本地人来说,他们的祖父母往往是只说上海方言的单语者,或者是上海方言和其他方言的双语者;他们的父母则主要是上海方言和普通话的双语使用者。同时,他们的祖父母辈往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来到上海的第一代移民。邹依仁在其关于旧上海人口变迁的研究中指出,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从殖民者手中收回的1943年,79.3%的上海城市居民的出生地并不是上海,而这个比例在市中心的黄浦区上升到94.1%。[1]
上海本地年轻人的父母辈多出生于上海,成长在1958年通过实行的户籍制度下。该制度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农村至城镇以及城镇之间的人口流动,并推动和加剧了城镇之间的资源分配差异和社会阶层差距。[2]尽管经历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上山下乡”全国范围的人口流动,基于主要由父亲出生地户籍的户口及其所赋予并享受的社会福利的权利,进一步加剧了具有排他性和排外性的户口观念,特别是在资源相对丰富的上海。
在上海户口失去其排他性光环的同时,一个新的类别——“新上海人”被发明出来,并得到上海市政府的认可。在政府文件和大众媒体中,它被用来区分受过高等教育、持有上海户口的外地人才和受教育程度较低、贫穷的外地农民工。从布尔迪厄的角度看,与出生地及其持久标记(如语言或方言)相关的地区认同斗争,是一场关于分类的斗争,也是一场关于合法分类和类别归并的权力斗争。[10]该措施试图重新定义上海人群体,有选择地纳入那些符合“两高一低”标准的外来人口,即高教育、高技能水平和低年龄,同时取消“外地人”这一单一类别。但尽管有官方的分类,上海人还是坚持使用上海方言能力来评估非本地人的同化程度。
从定性访谈来看,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认为上海方言能力是本地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外地人想成为地道的上海人,而不仅仅是拥有上海户口或得到政府其他政策的认可,那么他们必须学习方言。[11]在这个同化、异化的过程中,数百万的农民工被排除在外,他们缺乏国家政策的支持,往往不拥有城市房产,也一度无法享受和上海户口挂钩的社会服务。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街头小贩、快递员、餐饮业服务人员、理发师、锁匠或裁缝,他们严重依赖邻里生意,因此有学习上海话的经济动机。事实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掌握了上海方言的基本词汇,能够与上海本地的顾客进行简单对话。然而,由于他们没有上海户口,社会经济地位低下,无论是在官方的措辞中还是在上海本地人的观念中,他们都不属于“新上海人”的范畴。这种基于社会阶层的排斥和包容让我们思考,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富裕、拥有城市合法权益的外来人口在多大程度上认同自己或被认同为上海人。
最后,当个人语言资本的培养发生在中国经济改革时代的大背景下时,海勒(Heller)和杜柴纳(Duchene)提出的“自豪与利润”分析框架似乎特别有说服力。[12]笔者所说的“自豪”,指的是作为一个上海人,不管其个人财富如何,都自认为是中国国际化大城市的主人,并引以为豪。它是一种通过联想获得赞誉的象征性资本。在环境心理学领域,这个过程被理解为获得一种地域认同,这种地方光环和地位被借用或转移到对于都市环境的评价、认可并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当地人的个人身上。[13]与此同时,“利润”是国家通过语言政策和教育体系承诺的向上社会流动,上海本地人和外来人口都经历过这种流动,并在很大程度上从中受益;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外来人口,他们在上海的合法地位在很多情况下取决于他们的大学文凭以及靠其获得的工作机会。
此外,本研究还试图探讨作为上海人的认同感。这是一种对这座在全球声名鹊起的城市拥有的主人翁意识。与千年来的祖籍观念相反,经过40年来的经济改革和户籍制度的逐步放开,中国出现了两代地理上的流动人口,籍贯在多大程度上依然定义和束缚身份认同?几十年来一直将“上海”称为家的外来人口,对其家乡和家乡身份的概念是否发生了范式的转变?在一个历史相对较短的移民城市,上海人的来源对笔者观察到的语言转变也有着特殊的影响。正如游汝杰所指出的,20世纪上半叶的早期移民大多来自“吴语区”,他们很容易适应上海方言环境,并对现代上海方言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外来人口管理和户籍制度逐步放开以来,最近的一波内部流动人口主要来自说北方方言或普通话的地区,他们发现学习上海话很难,因此,在公共场所出现大量普通话的使用,结合国家语言政策,加快了上海城市语言向普通话的转变。[14]
在笔者的采访对象中,佳是一个罕见的例子,她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虽然带有轻微的口音。20世纪90年代中期,她从成都来到上海读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当被问及她对于上海人身份认同和上海方言的使用时,她向笔者描述了某次她用上海话和出租车司机交谈的情景。当时她被司机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是上海人呢?!”司机的语气中充满了熟悉和亲切。在上海公共场合方言的使用越来越少的背景下,该司机的反应毫不奇怪。上海方言的熟练程度标志着一个不断缩小的社会群体的内部成员身份。成员之间有着天然的内部亲和力与凝聚力。在笔者2017年的采访中,佳进一步阐述了她的上海话使用以及自我认同为上海人的立场:“我不会明确否认他们认为我是上海人的假设,似乎是这样。我只想说:genbenfe gang Shanghai ai wo le ya![带口音的上海话(根本不讲上海话了呀!)]我不会说我不是上海人,是的……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费力地向别人解释。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上海人了。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它,我不知道,户口?长期居留权?‘对我来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仔细观察佳在访谈中的基础语言——普通话和上海方言的语码转换,即用拼音拼出的方言,以及引号标注出的内容她是直接用英语说的,就会发现她在访谈中呈现的是一个以上海为基地的“多语言世界主义者”。在上述简短的回答中,她对自我认定为上海人的问题反复纠结。尽管根据笔者之前提出的上海人身份的三大支柱,即户口、长期居住和上海方言的熟练程度,她都做到了,但她仍犹豫不决。她在使用上海话时带有轻微的口音,但她有信心和陌生人使用方言,即使是像出租车司机这样利用语言能力识别出她是上海人的陌生人,她也刻意避免否认。
(刘毅敏译,陈吉校对)
注释
1邹依仁:《旧上海人口变迁的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3页。2陆益龙:《1949年后的中国户籍制度:结构与变迁》,《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第124页。3 Pierre Bourdieu,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114.4 Pierre Bourdieu,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James Milroy & Lesley Milroy,Authority in Language: Investigating Standard English,Routledge & Kegan Paul,1985,p.58.5 Pierre Bourdieu,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6 Yanjie Bian & John R. Logan,“Market Transition and the Persistence of Power: The Changing Stratification System in Urban China”,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1, no. 5, 1996, pp.739-758;Yanjie Bian,“Chinese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Social Mobility”,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28, 2002, pp.91-116;Xiaogang Wu & Donald J. Treiman,“The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and Social Stratification in China: 1955-1996”,Demography, vol. 41, no. 2, May 2004, pp.363-384.
7 Kathryn A.Woolard,“Language Variation and Cultural Hegemony: Toward an Integration of Sociolinguistic and Social Theory”, American Ethnologist, vol. 12, no. 4, 1985, p.738-748.
8 Sihua Liang,Language Attitudes and Identities in Multilingual China: A Linguistic Ethnography,Springer,2015.
9 Fang Xu,Silencing Shanghai: 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Lexington Books,2021.
10 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221.
11 Fang Xu,Silencing Shanghai: 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
12 Monica Heller & Alexandre Duchene,“Pride and Profit: Changing Discourses of Language, Capital and Nation-State”, Language in Late Capitalism: Pride and Profit, Routledge, 2012, pp. 1-21.
13 Harold M. Proshansky,“The City and Self-Identity”, Environment and Behavior, vol. 10, no. 2, June 1978, pp.147-169;Harold M. Proshansky , et al., “Place-Identity: Physical World Socialization of the Self”,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sychology, vol. 3, no. 1, 1983, pp.57-83.
14游汝杰:《上海郊区语音近30年来的变化》,《方言》2010年第3期。
15 San Duanmu, et al.,“A Study of Language Choices and Language Use by Residents of Shanghai”, Global Chinese, vol. 2, no. 2, 2016, pp.241-258;蒋冰冰:《双语与语言和谐:来自上海市学生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修辞学习》2006年第6期;焦成名:《上海土著学生语言应用报告》,《语言文字应用》2009年第1期;Caide Xue, “A Study of the Language Behavior of Shanghai Residents”, 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Restructuring of Speech Communities in China and Europe, edited by Marinus van den Berg and Daming Xu,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0, pp.164-183.
17 Xiao-quan Chu,“Linguistic Diversity in Shanghai”, Journal of Asian Pacific Communication, vol. 11, no. 1, 2001, pp.17-24.
18 Shenjing He,“State-Sponsored Gentrification Under Market Transition: The Case of Shanghai”, Urban Affairs Review, vol. 43, no. 2, Nov. 2007, p.187;Fulong Wu, “Residential Relocation under Market-Oriented Redevelopment: The Process and Outcomes in Urban China”, Geoforum, vol. 35, no. 4, July 2004, pp.453-470.
19 John J. Gumperz and Jenny Cook-Gumperz,“Introduction: Language and the Communication of Social Identity”, Language and Social Identity, edited by John J. Gumperz,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 6-7.
20 Fang Xu, Silencing Shanghai: 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
21 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37.
22 Jennifer Rudolph & Hanchao Lu,“Mirrored Reflections: Place Identity Formation in Taipei and Shanghai”, Urban China in Transition, edited by John Logan, John Wiley & Sons, 2008, p. 172.
23 Fang Xu, Silencing Shanghai: 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
24 Emily Honig, Creating Chinese Ethnicity: Subei People in Shanghai, 1850-1980,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5 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translated by Richard Ni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6 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62.
27因采访人隐私保护需求,使用化名,下同。
28 Sharon Zukin, et al.,“Spaces of Everyday Diversity: The Patchwork Ecosystem of Local Shopping Streets”, Global Cities, Local Streets: Everyday Diversity from New York to Shanghai, Routledge & CRC Press, 2016, pp.1-28.
29 Wenfei Winnie Wang & C. Cindy Fan,“Migrant Workers’ Integration in Urban China: Experiences in Employment, Social Adaptation, and Self-Identity”, 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 vol. 53, no. 6, Nov. 2012, pp.731-749.
30 Zhao Chen, et al.,“Returns to Dialect”, China Economic Review, vol. 30, Sept. 2014, pp. 27-43.
31 Fang Xu, Silencing Shanghai: 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 pp.181-188.
32 Minhua Ling, The Inconvenient Generation: Migrant Youth Coming of Age on Shanghai’s Edg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12.
33 David Harvey,“Neoliber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120-151.
*刘毅敏,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研究生。陈吉,上海师范大学期刊社副编审。
编辑:梁钰妍 张微
校对:李嘉君
审核:陈吉
往期推荐
城市与社会 | 古地图上的城市——兼谈城市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1期)
艺术与传媒 | 独异性美学:一种正在产生的审美新形态(2023年第1期)
好文!必须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