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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职博主:算法的暴政和被忽略的真问题

刘天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09-05

在我微博的“经常访问”里,有一个排名特别靠前的朋友,半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看看他的更新。他主要写一些关于失业和找工作的记录,他更新频繁,写得也很诚恳,尽管微博只有36个读者。

而另一位朋友的离职生活看上去则要精彩得多,他在小红书更新了自己从大厂裸辞之后申请到了国外硕士offer的笔记,带来了两万多的阅读和几百个粉丝。而他后来告诉我,笔记和现实是有出入的。
有人将“离职博主”戏称为内容赛道,各行业的离职潮反而带动了一波流量密码。而我则好奇,平台构建的旷野和真实的生活差距有多大?离职博主的流行,是算法使然,还是人们的想象力匮乏?以及这背后,每个人避而不谈的真问题是什么?

带着这些问题,我跟他们两个分别聊了聊。事实上,我也采访了一些其他离职的朋友,但最后没有放进来。这绝对是我写过最容易找采访对象的文章,因为不管主动或被动,都有太多的人离开职场了。

文|刘天

编辑|阳少



裸辞博主,不是“真裸”


半个月前,我的朋友Jason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小红书发布了一篇笔记,内容是从大厂裸辞之后申请到了国外硕士offer,这篇笔记给他带来了将近两万的阅读量,涨粉几百,是他近期数据最好的一篇。在此之前,他不靠做小红书博主赚钱,虽然也接过零星广告,卖过几单托福资料,收益共计2000块左右。


可是,周围熟悉Jason的人都知道,其实早在辞职之前,他就拿到了学校的offer。不仅如此,3月初,他做了一个小手术,目前还在康复阶段,可他却在那篇火了的笔记里写到,辞职之后的他恢复了健身跑步。


对于笔记内容与真实生活的出入,Jason倒很是坦诚:“关系好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发布的内容做了美化,但是只有写裸辞才有流量。你说辞职之后做手术躺了俩月,这没人看。辞职之后健身跑步提升自己,积极自律,这才是人们想看到的。我没觉得我欺骗了受众,因为我给他们提供了有效信息。”


Jason告诉我,他的评论里有三类人,第一类是插科打诨来暖场的;第二类是伸手党,会跟你要一切需要动手查询汇总的信息;第三类是还在上班的人,言论里透着羡慕,还许下了之后也要裸辞的愿望,他们认为Jason做了自己想做又没法做的事,而这类人是比重最大的。

这不禁让我好奇,相比于Jason,那些更大流量的离职博主,是不是包装得更为夸张呢?或许可以从一个专门做离职博主观察的账号窥知一二。简介中,这个账号说要观察100位离职博主的动态,Ta会盘点离职博主们的基本信息、数据、离职后的方向,并且给博主一个赛道归类,写出分析和建议。

我看到该账号对一位离职博主的建议是:“在帖子里多提‘北大毕业、字节裸辞、百万年薪’这三个爆点;更新频率与内容质量需要优化,普通的旅居日常对于涨粉没有任何帮助”。


这种观察让Jason感到愤怒和厌烦。他认为不论发心如何,为了流量变现也好,单纯记录生活也好,离职博主们起码给很多人提供了一些可能性的参照。但这类观察账号,把人进一步扁平化和标签化了,像是把人嵌进同一种模具里。

之后我发现,小红书上的裸辞博主和Jason差不多,并不都是真的裸辞。他们有些在辞职之前就有一些稳定副业,有些做好了深造准备,随时可以出发,有些打算先出去玩玩,但基本上都有一定的存款,对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计划。而他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向人们展示了脱离上班这件事,自己过得还不错。


电视剧《我的阿勒泰》



流量与焦虑的双向奔赴

由于我过去一年都在打工旅行,Jason曾一度建议我也去做离职博主。


与此同时,另一位朋友开玩笑说,包括裸辞在内的“离职赛道”已经是一片红海了,主要是被更细分的“裁员赛道”挤压了。小红书上可以看到各类离职博主划分,有裸辞型的,gap型的,数字游民型的,还有大厂毕业型的,比招聘软件上的工作内容还丰富。


当我在小红书输入“裸辞”,它联想出的关键词有:重启人生;三十岁;焦虑迷茫;四大;创业开店;在家现状;北京;深圳;gap year;人生是旷野。把这些关键词输入给chatgpt,它甚至可以给你生成一篇以假乱真的离职博主文案。


而随便打开一个离职博主的小红书主页,标题诸如此类:


我所有的自卑,都终结在再次月入3W的这个月
34岁985硕士,裸辞做自媒体博主,我替大家试过了
大厂拜拜!百万年薪漂亮宝贝不干了!

离职博主们的心得似乎也有一个模版,包含了“失去”和“得到”这两部分。失去的部分总是显而易见且一笔带过——稳定的收入和五险一金,但收获了身心健康、全球旅游、自我提升、读书深造、灵活收入等等。看起来自由洒脱而诱人。


“裸辞”这个词的意涵也就此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以前,它象征着毫无准备与对未知的恐惧,如今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心态上的不再忍受和斩钉截铁。


但真有看上那样的洒脱吗?离职博主的文案模版与评论区更像是算法和焦虑的双向奔赴。一部分人的焦虑在于,照常规路径读书工作已经没法获得稳定回报了,但看起来做网红也许是可以赌一把的;更多人实际上仍然害怕生活停下来,害怕自己没有收入,只能在手机前观摩着旷野的模样,而“旷野”则在平台的加持下,拧巴地进入了数据的轨道。


Jason跟我透露他的爆款心得:“你先确定你想写的内容,然后去小红书搜索栏搜,看哪个点赞多,就抄个类似的。比如同样是写‘辞职’,‘裸辞’、‘辞职’、‘不干了’看似都一样,但是‘裸辞’的数据更好。再叠个buff,大厂、互联网、30岁、中层。这不就是信息流算法找关键词吗?”


此外,只有达到标准,平台才会给推流。而高质量笔记的标准无法量化,只靠官方运营人员对用户情绪的捕捉和感知。


播客「独树不成林」(主播本人就是一个小红书博主)曾在一期名为《社交平台风气因何变差?审核、盈利还是用户下沉》的节目里提到,当主播加入了一个有三百多人的小红书博主和运营群中,她发现粉丝再多的小红书kol,都要听从小红书运营人员发号施令,遵照每周热点话题,按照规定和频率去发布内容,还有考核标准。


一开始,这位主播加了kol运营群,但一直没有按照群规发布笔记。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运营人员的@:不按照群规发布,就会被踢出群。她这才去观摩学习了群规:每天下午6点前要把笔记内容发到一个共享文档供小红书运营人员审核批阅;若一周没有发够四篇“激发讨论的高质量笔记”就会收到“红牌警告”;如果一周的笔记全部被判定不合格,就会被踢出kol群。


博主发了两篇宣传自己播客内容的小红书笔记到文档里,分别是《女权主义在美国发展成了什么鬼样子》,以及《和刘擎老师散步聊天一下午》。结果都被运营人员打了红叉,批注“这个笔记不是高质量笔记,不符合标准”。而文档里受到平台推流奖励的“高质量笔记”则如下:《99%的人不知道的思维陷阱》、《这些道理,在生孩子前怎么没人告诉我》。


但流量并不一定意味着变现,有的博主会感慨自己仿佛给平台拉磨的驴。而此种机制和很多“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一样,从大群体里分化出更服从也更能卷的那些人,给一点点利益,让人们抢破头。


电影《轻松自由》



不被流量垂青的“活人”


比起包装好的博主,我更想看到人们在失业后的迷茫与思考,而这些不会出现在小红书的推流里。但只要将目光从高度同质的文案句式、短视频AI声线和被刻意制造的热点移开,就能够发现离职的“活人”到底过得怎么样。


在今年年初被裁员前,Ahong是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中层,手底下有几十号人。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超过10年。被裁员的原因无非是效益不好,整个部门都没了,他作为部门leader也无法幸免。他符合在2024年失业的典型人设:互联网公司高P,35岁,有房贷,失业之后至今没有找到工作。


Ahong在微博——一个现如今几乎不会给素人带来任何粉丝增长和流量变现的平台——持续更新着他的失业日记。与其说是写给他的36个关注者,不如说他完全就是自说自话地记录。在拿到赔偿之后,他也出国玩了一阵子,看到东南亚人松弛而慢节奏,他会反思普遍的焦虑和无效内卷。但过了裁员初期潇洒轻松的日子,他就开始不停地面试。


有一次,他和一家大厂面了五轮,到了提交工资流水的阶段,他觉得已经稳了,但HR突然告知他岗位关闭了。他郁闷了很久,更让人难过的是,为了让父母放心,他把好消息提前告诉了他们。之后,那些没有板上钉钉的结果,他对家人只字不提。


有的面试则让Ahong感到荒唐,比如已经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有面试官问他高考成绩。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服从性测试很难起到任何作用。他不再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而削足适履,遇到不喜欢的,他会主动提出“咱们别耽误彼此时间了就这样吧”,直接结束面试。


从一开始对面试的“掏心掏肺”,到后来收起关于“我想做什么”这种输出,Ahong在微博写道:“一部分(原因)是功利,一部分是我觉得不值,真诚这种东西不应该拿出来给并不在乎的人看。”


我问他,为什么不将微博里的这些思考带到小红书去,说不定也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离职博主,毕竟他在互联网做了十年内容,从网感到嗅觉都不在话下。他说:“你发十个视频,可能有一个突然火了,按照内容运营的思路你又是没法复盘的,因为小红书算法是个黑盒,你的数据并不会因为复盘而稳步提高。”


Ahong之前的职业生涯顺遂而平稳,他也是我在内容行业见过为数不多、勇于承认上班是适合自己的人。当我们聊起网上热议的“旷野&轨道论”,Ahong不太认同,“宏大叙事的抽象理论很难用于微观指导。大家本来都在轨道上,突然火车出轨翻车了。然后你告诉我人生是旷野,不一定得在轨道上。何况跟失业潮里的人去聊自由和旷野,多少有点阿Q自我安慰的意思。” 


“旷野”和“轨道”对中国人来说当然是有意义的命题,但它的前置条件却是如今能做到退休的工作少之又少,被迫职业中断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社会对于非典型的工作生活形态仍缺乏基本的支持。人们追求所谓的旷野,更像是轨道被迫中断、远方并不明朗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


电影《东京奏鸣曲》



当旷野和轨道共存


在新西兰打工旅行这一年,我看到了“旷野和轨道”共存的另一种形态。


我经常能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一种工作类型叫做 fixed term,相当于项目制合同工。这里面还包含一种形式,就是替“休了产假的全职职工”上班。一般工作周期就是一年左右,会在招聘里提到“this fixed term role is to fill up the maternity leave.(这个定期合同角色是为了填补产假空缺)”


这办法很妙,大家不会群众斗群众,抱怨要替休产假的那个人工作,也能增加工作机会——有的人可能就想上这种短期的班,不论体力还是脑力劳动。有一段时间,朋友所在的公司要招聘新的CFO。朋友把一位候选人的简历发我看,我发现这几年她简历上一直都是很短期的履历,有时几份工作时间会有交错穿插。“可能她不想一直上班,也有可能同时兼任好几家公司负责财务的工作,这在新西兰的小公司很常见。”朋友说。


没人会问她为什么上份工作就干了那么短的时间。


我还在滑板场认识了另一个年轻朋友,当时她辞职了半年,每周领着大约300刀的失业金,这个数额可以负担一个人基本的吃住花销。那段时间,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吃饭,开车出门,疯玩。有时和朋友去赶海,有时去上潜水课。因为长期在户外玩橄榄球和滑板,她晒得像块碳。


有一天,她突然找了个班上,就在滑板场附近的面包房负责收银。一周四天,每天6小时。我问她怎么突然开始上班了,为什么不做她过去的本行(供应链)?她说,雪季马上要开始了,她要攒点钱去南岛雪山住两个月。面包房的工作只用兼职,有时间玩,最重要的是随时可以辞职。


她既不会把“上山下海”称为旷野,也没脱离过任何轨道。在新西兰,这样的人有很多。当社会的劳动保障体系足够健全、工作类型足够多元,人们不用担心HR对简历空白处的诘问,更不用担心失去工作之后朝不保夕,“旷野”和“轨道”的分野便不再那样明显。


电影《轻松自由》



活在真实中


而我们这边刚踏入职场的年轻人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微博上最近流传着一张表格,显示2023年城镇私营企业及其他城镇企业新增住房公积金开户人数是256.15万人,与此同时,2023年的毕业生人数是1158万人,也就是说,这一年能找到一个能够缴纳公积金的工作的应届生,仅占22%左右。


所以,能在小红书写下“大厂裸辞”的标题,多多少少也意味着一种特权。绝大多数没有住房公积金的人,只能在评论区外沉默。


从“旷野&轨道”再到“离职博主”的大热,这背后恰恰是人们对于真实且艰难的现状有意无意的回避。在真实失业率讳莫如深、一个又一个行业倾覆的背景下,人们对于未来的无措和迷茫,能够在离职后的“旷野”里觅得答案吗?以及裸辞后的旅行读书、健身灵修就意味着多元的人生样本吗?


今天的“时代最强音”有两种:在B站上关于范进中举的视频里,年轻人在弹幕里狂刷“上岸”,彼时指向性非常明确的讽刺如今被轻松转化为励志宣言,对待范进的态度,人们“质疑-理解-成为”;小红书上的博主们则用精心构建的松弛感,把旷野搞成了赛道。


某种意义上,对稳定生活的想象力匮乏,也会造成对多元生活的想象力匮乏。当我们对于社会的参与只剩下消费与工作,那么能够产生的最大限度反抗,便只有不买与辞职。


但我们仍然应该尽可能地,不停止追问,不放松警惕,不让渡选择。虽然我们都知道,不是每一次追问都有回音,不是每一种问题都能被解决,不是每一次选择都是自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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