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我在巴黎罢工

海明威曾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Paris est une fête》），作为一个在巴黎生活了五年的年轻人，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带有美国人对巴黎的浪漫主义滤镜。如果要从一个现实主义的视角出发，“巴黎是一场汹涌的罢工狂欢”或许更为贴切。

自从马克龙宣布并强行推动退休改革后，法国人不是在罢工就是在罢工的路上：火车飞机取消班次、学校停课工厂停工、环卫工人罢工以至于巴黎垃圾堆成山……国内的报道可能会让你触目惊心，但你从报道里闻不到那股复合发酵多层次的臭味，也无法体验在被垃圾占领的狭窄街道踮着脚走路是什么滋味。

但抱怨归抱怨，我可不是反对罢工。没有过去的罢工，哪来这么多的福利和权益？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几百欧的Caf（住房补贴）；现在上班，看病看牙配眼镜医保基本全包，如果意外失业，还能领占工资75%的失业金。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每个月工资都要扣四分之一的钱，用来交医保、养老金和失业保险，这还不算个人所得税。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我挺喜欢这种再分配制度的。

决定参加游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几个月以来连绵的罢工中，我看到不少中文报道底下的评论，嘲笑法国人得陇望蜀，懒惰成性，国家要完等等。甚至大部分在法国的华人都不了解、也不关心改革具体内容。此外，每次看到法国罢工游行的新闻，国内的家人朋友都会苦口婆心劝我别出门，和他们解释久了，我生出了想要亲自体验的冲动。

正好，有工会预告了五一当天的游行活动，这已经是第13次反退休改革游行了，并且是时隔十四年来， CGT（总工会）、CFDT（法国劳工民主联盟）、FO（工人力量工会）等八大工会的联合游行，声势尤其浩大。

我希望以一个第一次参与游行的观察者的视角，尽力为不了解法国罢工的读者，呈现一个不算中立，但真实的现场。

01 政治集会？户外音乐节！

游行前一天，有法国主流媒体报道：“五一将迎来历史性的游行示威，可能有1000至2000名危险分子混入其中。” 我也看过不少警察推搡殴打游行群众的视频，担心会有同样的遭遇。法国朋友安慰我说这是政府常用的恐吓手法，你要听听工会发言人的说法，她说“这次游行将会是安全的，合家欢乐的，轻松愉快的”，但我不免还是有些忐忑。

游行前一周（有的甚至提前一个月），工会会先跟政府报备，再通过媒体预告全社会。游行一般有固定的路线，街道也会沿街在电线杆、报刊亭、交通灯等各种地方张贴通告。到了那一天，沿途的地铁会被关闭入口。简单来说，就跟拍电影似的，提前通知，然后封路。居民就能提前规划，避开罢工路段。

这次游行的队伍将在14:00出发，路线是从共和国广场（République）经过巴士底前往民族广场 （Nation）。我和男友早早地就坐地铁到了 République 的前一站，走路前往。在走向集合点的路上，我又紧张又好奇，不停东张西望，揣测哪些人也和我怀着同样的目的。一条红白细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两个围栏前，从这里开始就是封路区域了。

République是一个大斜坡，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几家有名的自助火锅、烧烤、串串都在这里，还有著名的红灯区。我一直上坡看不到前面有多少人，直到视线放平，远远看到人头攒动，心里才渐渐踏实了一点。

我试探性地走到了机动车道上，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后，才第一次发现墙边有这么多讽刺马克龙的政治涂鸦。走了几百米又到了一个围栏，三四辆警车，十来个警察。我下意识想拍照，又畏缩了一下，小声问同行的男友：“我可以拍警察吗？”，“你完全有这个权利。” 警察只是简单地检查了背包就让我们放行了。

终于到了共和国广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哪里是政治集会？明明是户外音乐节！

气氛燥热、音乐躁动、人头攒动，那股子热情直冲云霄，长久的阴云天气都骤然放晴。最先印入眼帘的竟然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还有不少共产主义的旗帜，我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有种终于找到组织的亲切感。

仿佛回到了大学社团招新的现场，我兴奋地在各个“展台”穿梭拍照，不同的组织有不同的主题，音乐声震耳欲聋，DJ 卖力地招揽路人，甚至有放 Billie Jean 的！共产主义的“偶像”们也是五花八门，从切·格瓦拉到斯大林，我兴致勃勃地四处打量，应该跟着那个队伍呢？

“看上面！”抬眼望向广场最中心的共和纪念碑，几个年轻人正在艰难地勇登高峰，一个人已接近顶峰，正调整休息做最后的冲锋准备。但想必纪念碑不会怪罪他们，因为它的中央赫然刻着几个大字——Liberté (自由)。

再往广场深处走，才终于见到游行的主要组织者和中坚力量——工会大部队。他们一看就跟前面那些“散兵”气质不同：配置齐全，有专车、音响、DJ、宣传标语、穿制服的成员、专门负责阵列秩序和安全的安保。大工会的标志是一堆大气球，气球根据不同的地理区域或职业划分，形态颜色各异。

现场烟雾弥漫，但不是烟雾弹的烟，而是烧烤的烟。广场散落着各种路边摊，政府也因此嘲笑他们上不了台面，就是卖廉价烤肠和 Kebab（土耳其烤肉）的。

工会大部队占据着机动车道，相比于在人行道自由穿梭的“游击队”，他们有更强烈直接的政治诉求，也参与得更深。打游击的人往往没有固定追随的政党或工会，只是出于反对退休改革（或纯粹讨厌马克龙）来到这里，表达一个态度。

大部队在机动车道，移动慢吞吞，我们跟在中央什么都看不到，男友驾轻就熟地带我切到侧翼，随机应变，好看清全貌。我粗略估计了一下，现场至少有几十上百个方阵，十几万人，与国内五一黄金周的盛况不分上下。

出发前的景象 ©️Odile

02 谁在游行？

游行开始了，超过工会大部队，我们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我兴致勃勃地辨认着标语，用贫乏的法国政治知识将他们的名字、派系、主张对上号。

• “64岁：我们封锁一切直到退休”这是左派总统候选人梅朗雄的不屈的法兰西党（ LFI ）；
• 绿花车绿气球加橙色配色，在车里蹦蹦跳跳的是绿党、环保主义者;
• 举着五颜六色旗帜的是外国工会代表，特意从世界各地前来声援法国人的抗争（咱东亚就来了韩国一个）;
• 扯破嗓子嚎经典游行口号“街道属于谁？属于我们！谁的？谁的？谁的？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La rue est à qui? C'est à nous! À qui à qui à qui? À nous à nous à nous!）的是最热情的学生代表，还不忘夹带私货，继续喊学校也是属于他们的……
• 还有反法西斯者、国际共产党、反资本主义团体，形态各异，不一而足。

这些政治团体一般就只有一两个方阵，或只是一个摊位，甚至只有三三两两背着标语的人。他们让我想到了高中运动会的方阵检阅，每个班级都会绞尽脑汁用有限的经费展现班级特色，想口号，做标语，设计动作，有种淳朴的可爱。

越往前，标语越多元，抗议的内容并不局限于反对退休改革。路边的长椅站满了人，我也挤进去一个位置，享受地看着各路神仙、独具创意的“花车”。有限的经费反而赋予了他们一种草莽的粗粝与活力，他们所说正是他们所想。看腻了政客前后矛盾的假大空，这种真诚犹如一股清风，深深地感染了我，激动地为他们拍手叫好。

大部分参与游行的人，也完全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愤世嫉俗，苦大仇深。他们更像是以have fun的心态来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年轻或不年轻的朋友们右手一只烟，左手一杯酒，小商贩快乐地推着装满冰镇啤酒饮料的车随行于旁；他们用来抗议的牌子看多了总觉得材质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好家伙，背面的快递单都没撕呢！

卖饮料的摊贩跟着游行队伍 ©️Odile

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我先看到一个三头身的小女孩，牵着妈妈，拿着锅敲敲打打（寓意反对马克龙），想着这可能就是年纪最小的罢工参与者了，结果再走了几步路，居然看到了婴儿车，爸爸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严肃地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文化教育，他们是时候感受一下了。”

老年人也是游行队伍中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的政治参与热情甚至远高于年轻人——事实上，支持马克龙退休改革的人大多数也是退休老年人。有些白人老头还会自带一个KTV蓝牙麦克风（我也有同款，Shein上10欧可以买到），犹如人形弹幕机，在旁边跟着唱歌，抖抖机灵，喝喝倒彩（给警察）。

来之前我也想知道，这次游行的参与者大多是什么背景的人？现在观察了这么久，我发现真的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虽然政府暗示反对改革的人都是“全球化的失意者”，但我看到的就是普通人，犹如在巴黎其他地方和我擦身而过的人。大家一改往日的冷漠，敞开心扉与陌生人攀谈，热情得不像巴黎人。虽是萍水相逢，但来到此处我们就是同志了。

数个小时脚不停歇，即使是旁观，我也有些累了。中途还下了暴雨，但周围的法国人好像不知疲倦，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推婴儿车的爸爸 ©️Odile

03 为什么要游行？

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全球老龄化危机的浪潮下，提高退休年龄是不得已的应有之义，马克龙此举宛如悲剧英雄，冒天下之大不韪，遭受误解，一切都是为了法国的未来，长痛不如短痛。我虽不完全同意，但冷眼旁观，也觉得世界趋势如此，闹也没用，法国的经济不如以前，福利自然不可持续。

但在现场，亲眼目睹、亲身感受，把我从居高临下的理性点评猛地拉回了地面，拉回了我在现实中处在的位置。这件事情难道与我无关吗？我一定要接受政府所谓的无奈之举吗？政府说毫无选择，就一定是事实吗？我们就不能改变什么吗？

参加游行前，我特意去查证了不少新闻，除了几家主流媒体，还看了其他的消息来源：政府披露数据的溯源，政府公开发表讲话的对比，经济学家的分析等具体内容。看完后，我觉得我非常能理解为什么法国人会这么愤怒。

首先，64岁退休并没有想象那么轻松——只是简简单单“将退休年龄从62岁推迟至64岁”。64岁事实上指的是，假如你在64岁之前自愿或非自愿停止工作，不管你勤勤恳恳干了多少年，交了多少养老金，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前文也提到，法国税收很重，我现在刚开始工作不久，随着涨薪，我每月的工资会被扣除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

对64岁退休说不！©️Odile

但也不是说熬到64岁就万事大吉，想要拿到全额退休金，你必须缴满43年养老金，这在整个欧洲都是极高的水平。我算了下我自己，加上可能的空窗期，能不能活到那一天都不好说呢。中国是另一套系统，不做对比，只做参考，它是达到法定退休年龄并缴满10-15年养老金就可以领取退休金。

第二，马克龙只谈平均寿命的提高，只字不提法国人的健康平均寿命（Âge moyen en bonne santé）正是64岁整，精打细算一天好日子都不给劳动者留。与此同时，还取消了一系列对特殊职业和老年就业的友好措施，比如雇佣60岁以上的员工可以减税，重体力劳动者和妇女有免费的职业医疗援助）。

当然，抗议更深层的原因还是马克龙上台后，法国社会的不平等显著增加。他与公众对话时常流露出优越感与傲慢，操持精英人设，被称为“富人的总统”。

对马克龙的讽刺在罢工中随处可见。我最喜欢的一个摊子占了一个公交站台为据点，装饰以各种自制宣传纸板，就挂了一个马克龙和各种法国巨富财阀共享一张脸的球。顶上还坐着一个人，举着被刀刺穿的“总统牌”黄油。两个女生唱着政治讽喻歌，改编自法兰西王国最后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名言：“如果老百姓没有面包吃，那他们干嘛不吃蛋糕？” 另一边，真的有人在卖面包和蛋糕！罢工者可以任意价格购买。他们还有很多制作精良的宣传卡片和漫画，我都想多拿几张收藏。

04 “群众里面有坏人”

05 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