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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学科视野下的艺术学理论┆《北京电影学院学报》

学报编辑部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 2022-04-24




交叉学科视野下的艺术学理论



彭锋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


摘 要: 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定位一直存在争议,一些学者希望将它建设成为全新的超学科,引发了与现有学科之间的兼容困难。在倡导交叉学科研究的大环境下,现阶段的艺术学理论学科可以倡导诸门类艺术研究之间、门类艺术研究与一般艺术研究之间、艺术研究与艺术实践之间、艺术学科与非艺术学科之间的交叉研究,以期在此基础上形成某种超学科。


关键词: 艺术学理论 交叉学科 超学科 德索

近年来,交叉学科发展迅速。[1]据悉,交叉学科有可能被确立为第14个学科门类。[2]在此之前,艺术学被确立为第13个学科门类。学科门类的增设和调整,与社会发展密不可分。学科的发展会促使社会的发展,社会的发展也会倒逼学科的调整。然而,学科建设有自身的规律,任何一个新兴学科都会遇到学科的界定、学科基本概念的确认、学科边界的厘清、学科知识体系和研究方法的构建等基础性问题。艺术学门类确立差不多过去十年了,这些基础性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完满解决。特别是随着艺术学升级为学科门类而成为一级学科的艺术学理论,其学科建设中的突出矛盾依然非常突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发展也因此受到掣肘。[3]不过,作为学科门类的交叉学科的确立,为我们思考艺术学理论的基础性问题提供了一个新视野。在交叉学科视野下,艺术学学科建设中某些僵持不下的问题,有可能得到相对妥善地解决。一、学科与交叉学科交叉学科也称之为跨学科,它们都是对Interdisciplinarity的翻译。[4]人们经常把交叉学科的源头追溯到波普尔(Karl Popper)。波普尔有个著名的说法:“我们不是某个主题的学生,我们是问题的学生。问题可以横贯任何主题或学科的边界”[5]。以问题而非主题为导向的研究,必然是交叉学科研究,因为任何实际问题的解决都有赖于不同学科的合作。因此,克莱因(Julie Klien)和纽厄尔(William Newell)将交叉学科界定为:“一种回答问题、解决难题或者处理话题的过程,这种问题是过于宽泛和复杂,单一学科或专业不能充分应对……而需要依靠诸学科视野,通过建构一个更大的视野将它们的洞见整合起来”[6]。除了实际问题通常需要不同学科的合作才能解决之外,萨尔特(Liora Salter)和赫恩(Alison Hearn)还指出了交叉学科研究兴起的另外两个原因:一个是研究者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够得到运用,另一个是研究者对根深蒂固的学科分类管理体制的不满。[7]

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

交叉学科或者跨学科离不开独立学科,没有独立学科就无所谓交叉学科。今天的学科研究,源头可以追溯到欧洲中世纪大学的分科教育,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19世纪德国大学的学科建制对于现代学科体系的确立起了关键作用,20世纪美国大学将分门别类的学科教育和研究发扬光大。[8]我们今天主要在两种意义上来理解学科:一种是康德意义上的知识的分类,另一种是福柯意义上的知识的规训。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就会导致“被界定为知识分支的学科,总是已经包含服务于权力关系的知识管控在内”[9]。正因为如此,学科建制与知识区分可以互为因果:有什么样的知识就有什么样的学科,反过来也可以说有什么样的学科就有什么样的知识。如果考虑到学科内含有规训作用,学科是不可能被取消的。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交叉学科研究兴起之后,学科研究依然存在。学科研究与交叉学科研究并行不悖且相辅相成,成为今天全球高等教育和研究的普遍现象。由于有了交叉学科研究,学科研究相应地被称为“学科内”(Intradisciplinary)研究。我们经验世界中的事实和问题,往往不是单个学科能够解释和解决的,需要多个学科的通力合作,于是有了“多学科”(Multidisciplinary)或者“复学科”(Pluridisciplinary)研究。事实上,我们经验中的事实和问题都是多学科合作来解释和解决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学科内研究的存在,相反多学科研究依赖学科内研究。在多学科研究中,不同学科各司其职,完成解释事实和解决问题的“总体拼图”。不同学科之间甚至可以没有沟通和交流,只要完成各自的任务就行。当然,对于总体拼图的构想,可能需要具有超越单个学科的知识和视野。因此,学科内研究者在设计更大构想的时候,总是希望了解别的学科的研究,尤其是相邻学科的研究。当然,学科内研究者也可以只是完成设计者安排的任务而无须成为设计者。对于那些想成为设计者的研究者来说,总是希望了解更多的学科。即使对于学科内研究者来说,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和方法,也有可能让自己更好地完成份内工作。于是,出现了“跨学科”(Crossdisciplinary)研究和“交叉学科”(Interdisciplinary)研究。在通常情况下,跨学科研究就是交叉学科研究,它们之间的区分并不重要。Interdisciplinary经常被译为“跨学科”,Crossdisciplinary也被译为“交叉学科”。不过,如果要仔细区分,跨学科与交叉学科之间还是有所不同。跨学科通常指的是借助别的学科的知识和方法来解决本学科的问题,本学科与他学科之间的比重不同。跨学科研究还是以本学科研究为主、他学科研究为辅。交叉学科研究中,学科之间没有主次区分,这种研究解决的问题也不是某个学科面临的问题,而是随着社会发展出现的新问题。但是,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与多学科和复学科研究不同。在多学科和复学科研究中,不同学科各司其职,可以做到彼此独立。在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中,不同学科不是各司其职,而是深度合作,乃至边界模糊甚至融为一体。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会导致两种结果:一种是维持学科之间的交流与合作,一种是在此基础上导向一种涵盖相关学科的新学科。于是,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有可能通向一种整合相关学科的高级学科,这就是所谓的“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y)研究。从表面上来看,超学科研究与学科内研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们之间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的确,超学科最终也成了某个学科或者单学科,但是这种新形态的、高级的单学科是在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不是进入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之前的单学科。超学科研究与学科内研究之间的关系,有点像丹托(Arthur C. Danto)所说的那对“不可识别”(Indiscernible)之物之间的关系。沃霍尔(Andy Warhol)的装置“布利洛盒子”与超市包装箱布利洛盒子表面上看完全一样,但前者是艺术品后者是寻常物。对于这种“不可识别性”,丹托借用青原禅师的“见山是山”与“见山还是山”之间的关系来加以说明。[10]超学科研究属于“见山还是山”,单学科研究属于“见山是山”,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经历和涵盖了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后者还没有发展为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

Andy Warhol, 1968 Photo: Lasse Olsson/Pressens bild

由此,从学科经由多学科、复学科、跨学科、交叉学科到超学科,学科发展形成了一个循环。[11]这种循环有点像黑格尔式的螺旋式上升,由学科内研究开始,经过学科间研究,最后走向学科外研究而形成一个新的学科。不过,从学科发展的实际来看,这种螺旋式上升并非简单的替换关系,更多地体现为并存关系。经过一个循环发展之后,出现了超学科,但原来的学科依然存在。这个循环发展的结果,不是用超学科取代学科,而是丰富学科的内涵和方法。同时,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并不必然导致超学科的出现。没有导致超学科的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没有导致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的多学科和复学科研究,没有导致多学科和复学科研究的学科内研究,这些不同研究的价值依然存在。二、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定位在对学科内研究、学科间研究与学科外研究作出分析之后,我们可以为参照来考察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定位。不可否认,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建设并不顺利。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的问题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有人认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发展违背了该学科创立的初衷;另一方面是有人认为艺术学理论没有处理好一般与特殊的关系。[12]艺术学理论学科创立的依据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学科依据,一种是课程依据,一种是学术依据。学科依据,指的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1997年颁布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简称《1997’专业目录》,其他年份确定的专业目录采用同样格式缩写)中代号为050401的作为二级学科的“艺术学”。课程依据,是为艺术类本科生开设的公共基础理论课“艺术概论”。学术依据,指的是德国美学家马克斯·德索(Max Dessoir)等人所倡导的“一般艺术学”。前两个依据相对比较简单,后一个依据有些复杂。学科依据最简单。今天强调艺术学理论要回归初衷或者初心的学者,通常将艺术学理论追溯至《1997’专业目录》中代号为050401的作为二级学科的“艺术学”。正如李心峰指出,“假如也要叩问它(艺术学理论)的设立之‘本意’或曰它的设立之‘初衷’的话,那么,它无疑就是之前作为二级学科的艺术学(050401)在新的学科体系中的接续与重构”[13]。在《1997’专业目录》中,与艺术学(050401)并列的还有音乐学(050402)、美术学(050403)、设计艺术学(050404)、戏剧戏曲学(050405)、电影学(050406)、广播电视艺术学(050407)和舞蹈学(050408)。这七个门类艺术学中都包含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既然“艺术学”(050401)有别于这七个门类艺术学中的理论研究,那么它就不能是门类艺术的理论研究,而应该是涵盖全部门类艺术的一般研究。尽管2011年艺术学升格为门类之后,由于一级学科数量的限制,七个门类艺术学被归并为四个一级学科,“但这四个一级学科与艺术学理论这一个一级学科之间的逻辑关系,与升门前的艺术学二级学科同其他四个特殊艺术学二级学科的关系一样,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它们依然客观存在着一种‘一般’与‘特殊’的逻辑关系,或整体与局部的关系”[14]。但是,《2011’专业目录》中艺术学门类各一级学科显然不是完全按照逻辑来设置的。就像学科包含知识分类也包含权力规训一样,《2011’专业目录》中艺术学门类各一级学科显然不完全是遵循艺术学科中的知识分类逻辑。美术学(1304)和设计学(可授艺术学、工学学位,1305)这两个关系密切的艺术门类单独设立为一级学科,音乐与舞蹈学(1302)、戏剧与影视学(1303)分别将两个关系较远的艺术门类合并为一个一级学科,明显包含权力博弈的成分。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至《1990’专业目录》,会发现门类艺术的理论研究与艺术的创作实践是分开的。与音乐有关的学科有音乐学(050301),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050302),音乐表演艺术(050303);与美术有关的学科有美术学(050304),绘画艺术(050305),雕塑艺术(050306);与设计有关的学科有工艺美术学(050307),工艺美术设计(050308),环境艺术(050309);与戏剧有关的学科有戏剧学(050310),戏剧、电影文学(050311),导演艺术及表演艺术(050312),舞台美术及技术(050313);与电影有关的学科有电影历史及理论(050314),电影艺术及技术(050315);与舞蹈有关的学科有舞蹈历史及理论(050316);另外还有工业造型艺术(0503S1)和乐器修造艺术(0503S2)。在这个目录中,音乐学(050301)、美术学(050304)、工艺美术学(050307)、戏剧学(050310)、电影历史及理论(050314)、舞蹈历史及理论(050316)属于理论研究,其他的属于创作实践。从学科的命名来看,音乐学、美术学、工艺美术学、戏剧学都是通过加上“学”字使得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区别开来。电影和舞蹈没有加上“学”字,而是采用了“历史及理论”,从而使得“学”的内容变得更加明确,有关各门类艺术的“学”,实际上指的就是各门类艺术的理论和历史研究。由此可见,在《1990’专业目录》中,与艺术有关的各二级学科是按照两个标准区别开来的:一个是按照门类艺术之间的区分,另一个是按照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区分。在《1990’专业目录》中没有《1997’专业目录》中作为一般艺术理论的艺术学(050401),没有在理论中再区分一般理论与特殊理论。在艺术学科中,从分类上讲,各种理论之间的区分,应该没有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区分那么重要。遗憾的是,《1997’专业目录》新增的艺术学(050401)在某种意义上模糊了理论与实践的区分,而突出了一般艺术理论与门类艺术理论的区分。艺术学(050401)中只包括一般艺术理论,与之相区别的音乐学(050402)、美术学(050403)、设计艺术学(050404)、戏剧戏曲学(050405)、电影学(050406)、广播电视艺术学(050407)和舞蹈学(050408)都包括门类艺术理论和门类艺术实践。按照《1997’专业目录》中的区分,很容易产生一种误导,门类艺术理论研究与门类艺术创作实践之间的关系的密切程度,胜过门类艺术理论研究与一般艺术理论研究。从分类意义上来看,门类艺术理论研究与一般艺术理论研究都属于理论研究,而不属于创作实践。[15]属于理论研究的门类艺术理论与一般艺术理论的评价标准一样,它们都不同于创作实践的评价标准。《1997’专业目录》将艺术学(050401)理解为一般艺术理论研究,将自身与门类艺术理论研究区分开来,错失了一个将艺术学科中的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区分开来的机会,制造了一个一般艺术理论研究与门类艺术理论研究难以区分的麻烦。之所以在《1997’专业目录》中增设艺术学(050401)二级学科,一个重要原因是专业艺术院校普遍开设了本科生公共基础理论课“艺术概论”。于是,有了艺术学理论的课程依据。为了做好“艺术概论”的课程建设和教材建设,文化部先后组织了三次教材编写工作。1960年第一次编写《艺术概论》教材时,组织者对它的目的做了明确规定:“作为高等艺术院校一、二年级学生的一本入门的教科书,它的目的应该是使得艺术院校的学生一入学就能够树立起基本正确的艺术观点”[16]。1980年第二次编写《艺术概论》教材时,组织者提出了这样的编写要求:“力求做到对马克思主义关于艺术的基本原理进行完整、系统、准确的阐述;密切联系音乐、舞蹈、美术、戏剧、电影、建筑等各种艺术现象,使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写出艺术概论的特色;并努力做到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生动活泼”[17]。2000年第三次编写《艺术概论》教材时,“吸收了现当代美学和文艺学研究的部分新成果,结合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出现的各种艺术现象和艺术问题,针对艺术院校学生当前的文艺思想实际……”[18]从这些说明中可以看出,艺术概论有这样一些特点:首先,艺术概论是专业艺术院校低年级本科生的公共基础理论课,要求深入浅出。其次,艺术概论覆盖全部门类艺术。第三,艺术概论与美学和文艺学关系密切。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北京大学为代表的综合性大学成立艺术教研室,负责非艺术专业的本科生的美育。艺术概论成为美育的主要课程。在综合性大学作为美育的艺术概论在总体上归属于素质教育,更多侧重艺术欣赏。在专业艺术院校作为基础理论的艺术概论在总体上属于专业教育,更多侧重树立正确的艺术观。无论是专业艺术院校还是综合性大学,艺术概论都是覆盖全部门类艺术。在《1990’专业目录》中,有关艺术的理论研究中只有门类艺术研究,没有跨门类艺术研究,因此尽管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专业艺术院校开设艺术概论课,但我国高等教育学科体系中,并没有专门培养教授艺术概论课程方面的人才的学科,艺术概论教师大多具有美学、文学理论(后来的文艺学)和门类艺术学理论的教育背景。也许出于培养艺术概论课程教师方面的考虑,在《1997’专业目录》中增设了艺术学(050401),专门培养胜任艺术学概论教学的一般艺术学人才。尤其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综合性大学开始成立艺术教研室,后来进一步扩大为艺术教育中心,开展作为素质教育的艺术教育,艺术概论成为综合性大学素质教育的重要课程,于是,综合性大学也加入艺术概论课程建设之中。综合性大学在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优势,推动了一般艺术学的研究的深入,但是也悄悄地改变了艺术学理论的初衷,让一般艺术学研究,不再仅仅满足作为专业艺术院校的基础理论课或者综合性大学的人文素养课的艺术概论的需要,而是要建立独立自主的知识体系,于是研究者开始寻找艺术学理论的学术依据,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作为现代学科起源地的德国,尤其是经过宗白华和马采等人的著述的推介,大家在百年前的马克斯·德索那里找到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

马克斯·德索(Max Dessoir,1867-1947) 

德索等人倡导的“一般艺术学”更接近美学或者艺术学哲学。[19]德索承认,一般艺术学研究一直是在美学的名义下进行的。“研究这两种心理状态,美及美的变化形式,艺术及艺术类别的科学,都被冠以一个共同的名称,即美学。”[20]德索这里所说的两种心理状态,指的是艺术欣赏和艺术创作状态。在德索看来,随着研究的深入与学科的细分,此前归入美学之中的艺术创作、艺术类别等研究可以独立出来,成为一般艺术学。“一般艺术学的责任在于,在一切方面对伟大的艺术活动作出公正的评价。然而美学,假如它的体系完整,内容明确,便不能越俎代庖。我们再也不能对这两门学科之间的差别视而不见了,我们必须通过越来越精细的划分使之疆界分明,从而看到它们真正的联系。”[21]按照德索的构想,一般艺术学是美学中的一部分,相当于艺术哲学。当然,一般艺术学从美学中独立出来之后,美学自身也会发生变化。不仅美学中有部分内容一般艺术学不会涉及,而且一般艺术学也会开拓出新的研究领域从而突破美学的范围。但是,从总体上来看,一般艺术学与美学最为接近,因为一般艺术学仍然属于哲学的领域。为此,德索区分了一般艺术学与门类艺术学。门类艺术学以历史研究为主导,一般艺术学以哲学研究为主导。“各门艺术的理论通常与它们的历史研究结合在一起”,而一般艺术学的问题“暂时是归由哲学家来解决的”[22]。德索不仅将艺术哲学与艺术史区分开来,而且还将艺术哲学与艺术批评区分开来。他明确指出,“我想要做的,是将艺术欣赏与艺术批评从纯粹科学中排除出去”[23]。这里所说的“纯粹科学”就是一般艺术学或者艺术哲学。德索之所以将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从一般艺术学中排除出去,是因为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都不是以自身为目的,它们的目的“不是艺术成就便是个人修养。然而,科学研究不应当作为达到这两个理所当然的目标的手段,它本身就是目标,而且它从艺术的浅薄涉猎中少有受益”[24]。根据德索的构想,严格说来,一般艺术学指的是艺术哲学,不包括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甚至要与美学划清界限。埃默里(Stephen A Emery)在翻译他的著作时,没有将“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译为“一般艺术学”(The General Science of Art),而是译为“艺术理论”(Theory of Art)。[25]这种译法不无道理,因为只要是理论就是一般的,艺术史和艺术批评之所以不是一般的,是因为它们不是理论。但是,德索将美学与一般艺术学区别开来的构想,不仅在理论上难以自圆其说,而且在实践上也难以操作。《美学与一般艺术学》(Ästhetik und 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杂志自德索1906年创建以来,一直被视为一本美学学术期刊。尽管德索发现在德国美学与艺术哲学有了一定程度的区分,但是这种区分在德国大学的教授职位设置和相应的学科设置中并没有得到体现,不仅艺术哲学没有从美学中独立出来,而且美学自身也并没有从哲学中独立出来,倒是在法国、西班牙、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出现了专门的美学教席。[26]美学研究由欧洲传播到美国之后,也没有按照德索构想与一般艺术学区别开来。从美国美学学会的章程中可以看到,美学不仅涵盖一般艺术学,而且涵盖门类艺术学。1942年成立的美国美学学会,“旨在推动美学学习、研究、讨论和出版。‘美学’在此被理解为包括所有从哲学的、科学或者其他理论立场的关于艺术和相关类型经验的研究,包括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化史、艺术批评和教育。‘艺术’包括视觉艺术、文学、音乐和戏剧艺术”[27]。美国美学学会的刊物《美学与艺术批评》杂志(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没有采用“一般艺术学”这个生疏的用法,而是采用了“艺术批评”这个通行的用法。按照美国美学学会的章程,美学研究可以涵盖全部艺术研究,无论是理论研究、历史研究还是批评,无论是门类艺术研究还是一般艺术研究。既然对美学做了如此宽泛的理解,就没有必要将艺术学从美学中分离出来,更没有必要在艺术学中区分一般艺术学与门类艺术学。

《美学与一般艺术学》(Ästhetik und 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杂志封面,1906

从建构艺术学理论学科的角度来看,德索将一般艺术学与美学区别开来的意义,在于突出了关于艺术的一般研究。但是,从西方美学史的角度来看,德索的贡献刚好相反,不是强调一般研究,而是将美学中的一般研究下降为特殊研究。吉尔伯特(K.E.Gilbert)和库恩(H.Kuhn)在《美学史》(A History of Esthetics)中对德索做了这样的评价:“哲学家从他作为美学导师的宝座上被赶下来了。谁去代替他呢?心理学家、社会学家,还是艺术史家?有很多人可以作为合适的候补人。新的科学趋势产生了许多关于美的科学,如心理学美学、人种学美学,以及其他类似的学科,以代替哲学。美学研究的分裂处在急剧的进展中。只是在我们所研究的这个时期的末期,这种分裂才停止了:在这时,许许多多日益增长的新发现和新趋势,被马克斯·德索提出的那个有弹性的、可以做广泛解释的概念——‘美学和普通艺术学’,以新的方式聚集在一起了”[28]。按照吉尔伯特和库恩的说法,德索将美学扩展为“美学与一般艺术学”,目的不是强调艺术研究的哲学品格,而是让美学放弃由哲学独占,以便去容纳更多的艺术研究。事实上,德索本人的研究是反对抽象的一般研究,主张从具体案例入手,他在专著《美学与一般艺术学》的序中明确指出:“那种包罗万象的理论总让人想起死海:投身于其中的一切生物只能漂浮在水面,最后必然死亡;在抽象的绝对主义死海中,鲜活的个别认识无法潜到深处,它们会被概念扼杀。我们的研究材料和教学应当针对那些有材料支撑的观点,应当去查证、整理,尽可能无先入之见地从事实出发去阐释问题”[29]。正因为出于对抽象理论的反感,德索在《美学与一般艺术学》中附上了作品的图片,这在哲学美学著作中比较少见。

《美学史》(A History of Esthetics)图书封面

我们在德索主编的《美学与一般艺术学》杂志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从在该刊发表的文章及作者来看,德索并没有坚持所谓的一般研究,而是兼顾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等特殊研究。比如,美术史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和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就常在该杂志上发表文章。[30]这表明一般艺术学与门类艺术学的区分并没有那么严格,美术史家也可以做艺术理论研究,美学杂志也可以发表美术史文章。德索倡导的一般艺术学似乎有两个不同的指向:一个是让具体研究往一般方向提升,另一个是让抽象研究往具体方向下沉。我们今天强调艺术学理论是有别于具体研究的一般研究时,有可能忽略了德索思想中的第二个指向。三、作为交叉学科的艺术学理论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亟须一个舒适的学科定位。将艺术学理论定位为关于艺术的一般研究,会因为界定过窄而影响到它的发展。既然一般艺术学是从美学中分离出来的,如果它不是美学的分支学科,最多是与美学同一个层级的学科。美学是哲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与此类似的文艺学是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既然艺术学理论被确立为一级学科,就应该给它相应的发展空间。与哲学和文学门类不同,在艺术学门类中实践科目占主导地位,而且不同门类艺术实践之间的区别很大,它们完全能够独立成为一级学科。相反,艺术学门类中的理论研究相对比较薄弱,而且它们之间的联系比较紧密。哲学中的伦理学与科学哲学之间的区别,不亚于美术研究与音乐研究之间的区别,前者可以在一个一级学科之下,后者也应该可以在一个一级学科之下。哲学中的形而上学、知识论等理论研究与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之间的区别,不亚于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区别,前者可以在一个一级学科之下,后者也应该可以在一个一级学科之下。作为一级学科的艺术学理论学科,应该包含一般艺术学和门类艺术学。当然,作为一个新兴的一级学科,除了将《1997’专业目录》中的艺术学(050401)与《1990’专业目录》中的音乐学(050301)、美术学(050304)、工艺美术学(050307)、戏剧学(050310)、电影历史及理论(050314)、舞蹈历史及理论(050316)集合起来之外,还需要有新的内容。但是,新的内容既可以是新建一个学科,也可以是促成已有学科之间的交叉研究。德索的艺术学构想中包含的两个导向已经暗示了这种交叉研究,周宪称之为“居间性”。[31]但是,交叉研究本身不能成为一个学科。如果将交叉学科作为一个学科,就不可避免会按照已有的学科规范来要求它。由此,作为学科的交叉学科将面临一种两难:一方面,当我们将交叉学科成功建设成为学科之后,它就失去了交叉学科的特征。另一方面,当我们保持交叉学科的特征,它就不能成功地成为一个学科。将已有的关于艺术的各种理论研究汇集在艺术学理论学科之下,并不是要建设一个超越现有学科的新学科,而是促成现有学科之间的交叉研究。这里的交叉研究可以分为纵向交叉与横向交叉。所谓纵向交叉指的是一般艺术学与门类艺术学之间的交叉,如《1997’专业目录》中的艺术学(050401)与《1990’专业目录》中的音乐学(050301)之间的交叉。所谓横向交叉,指的是门类艺术学之间的交叉,如《1990’专业目录》中的音乐学(050301)与美术学(050304)之间的交叉。交叉研究的结果是否成为一种新的超学科尚无定论,但超学科一定不会出现在交叉研究之前。当18世纪欧洲思想家发明艺术概念将绘画、雕塑、建筑、诗歌、音乐、舞蹈、戏剧等等囊括起来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发明一种与这些门类艺术并列的新艺术。如果19世纪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总体艺术是集合了各种门类艺术的新艺术,那也是一个世纪之后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瓦格纳的总体艺术既不取代也不排斥以往的各种门类艺术。21世纪中国学者建构的“艺术学理论”,类似于18世纪欧洲思想家建构的“艺术”。如果18世纪欧洲思想家将绘画、雕塑、建筑、诗歌、音乐、舞蹈、戏剧等等全都排除在艺术之外,艺术就被完全抽空。今天的艺术学理论面临同样的情形,如果将《1997’专业目录》中的艺术学(050401)、音乐学(050301)、美术学(050304)、工艺美术学(050307)、戏剧学(050310)、电影历史及理论(050314)、舞蹈历史及理论(050316)等等全都排除在艺术学理论之外,艺术学理论也有可能被完全抽空。《1997’专业目录》中的艺术学(050401)类似于瓦格纳的总体艺术。它是在交叉学科研究之后出现的超学科,这种超学科的出现既不取代也不排斥《1997’专业目录》中各种门类艺术的理论研究。我曾经发出这样的感叹:“历史没有给中国学者发明或者重新诠释艺术的机会,但是给了我们发明或者重新诠释艺术学的机会”[32]。对于艺术学理论学科来说,当务之急不是建设类似于“总体艺术”的超学科,而是促成现有的各种艺术理论之间的交叉研究。我相信,经过必要的交叉研究之后形成的超学科,如果能够形成超学科的话,很有可能不会是18世纪欧洲人确立的美学或者20世纪欧洲人确立的一般艺术学。18世纪欧洲人发明艺术将各种门类艺术囊括起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会在19世纪出现瓦格纳的总体艺术。对于艺术研究中的超学科,我们乐观其成,但也需要保持耐心。这种超学科研究,建立在单学科、多学科、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的研究的基础上。因此,当前的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应该在单学科研究的基础上,广泛形成多学科、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再期待超学科的出现。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之所以出现困难,原因在于用超学科来取代和排挤单学科、多学科、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研究。只要艺术学理论学科克服这种操之过急,先做好多学科、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的研究,作为超学科的一般艺术学研究就会水到渠成。

责任编辑:谢阳



注释

[1]据国务院学位办公布的消息,2020年各单位自主设置交叉学科多达547个。相关信息参见http://www.moe.gov.cn/jyb_xxgk/s5743/s5744/A22/202008/t20200827_480690.html。

[2]相关信息参见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41879543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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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关于下达2019年动态调整撤销和增列的学位授权点名单的通知》,艺术学理论学位授权点有增有减:有两家单位新增,有四家单位撤销。对于一个新设立的学科来说,出现较多单位撤销学位授权点,表明学科发展并不顺利。相关信息参见http://www.moe.gov.cn/s78/A22/xwb_left/zcywlm_xwgl/moe_818/202004/t20200402_437602.html。

[4]根据中国知网收录论文的初步统计,“跨学科”的使用频率大约是“交叉学科”的三倍。在没有特别说明的情况下,本文中的跨学科与交叉学科可以互换。

[5]Steph Menken & Machiel Keestra eds. A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Theory and Practice[M].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6:13.

[6]Steph Menken & Machiel Keestra eds. A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Theory and Practice[M].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6:31.

[7]Liora Salter & Alison Hearn,Outside the Lines: Issues i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M].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6:4-5.

[8]关于学科发展的历史,参见Liora Salter & Alison Hearn,Outside the Lines: Issues i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M].Montreal: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6:18-20.

[9]Liora Salter & Alison Hearn,Outside the Lines: Issues i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M].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6:18.

[10]对于丹托相关思想的批评性分析,参见:彭锋.艺术的终结与禅[J].文艺研究,2019(3):5-14.

[11]参见:Liora Salter & Alison Hearn,Outside the Lines: Issues i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M].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6:186. Steph Menken & Machiel Keestra eds.An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Theory and Practice [M].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6:31-33.

[12]最近,几位参与设置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前辈学者纷纷发表文章,还原艺术学理论确立为一级学科的历史事实。参见:仲呈祥.还原艺术学理论学科的设置初衷[J].艺术教育,2020(3):6-8.凌继尧.基于中西艺术理论史的艺术学理论学科定位研究[J].艺术教育,2020(8):6-11.李心峰.叩问初心行稳致远——关于艺术学理论学科定位的思考[J].艺术教育,2020(8):12-15.陈池瑜.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定位与问题[J].艺术教育,2020(8):16-21.

[13]李心峰.叩问初心 行稳致远——关于艺术学理论学科定位的思考[J].艺术教育,2020(8):14.

[14]李心峰.叩问初心 行稳致远——关于艺术学理论学科定位的思考[J].艺术教育,2020(8):14.

[15]关于艺术学科中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区分,参见:彭锋.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的问题与出路[J].艺术百家,2019(2):22-24.

[16]转引自:杨身源.从“艺术概论”说起[J].艺术学研究,2007:479.

[17]转引自:杨身源.从“艺术概论”说起[J].艺术学研究,2007:480.

[18]转引自:杨身源.从“艺术概论”说起[J].艺术学研究,2007:481.

[19]马克斯·德索1926年发表《当代德国的美学与艺术哲学》一文,这里的艺术哲学相当于他此前的著作《美学与一般艺术学》中的“ 一般艺术学”。参见:Max Dessoir,Aesthe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Art in Contemporary Germany[J].Monist,Vol. 36,No. 2 (April, 1926):299-310.

[20](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3.

[21](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4.

[22](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5.

[23](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6-7.

[24](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6.

[25]Max Dessoir,trans. Stephen A. Emery,Aesthetics and Theory of Art[M].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0. 一般的英译者还是忠实地将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 译为“ 一般艺术学”(The General Science of Art),如K. E. Gilbert & H. Kuhn,A History of Aesthetics[M].New York: The Macmillan,1939:525.

[26]Max Dessoir,Aesthe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Art in Contemporary Germany[J].Monist, Vol. 36, No. 2( April, 1926):299.

[27]参见:https://aesthetics-online.org/general/custom.asp?page=AbouttheASA。

[28](美)凯·埃·吉尔伯特,(德)赫·库恩著.夏乾丰译.美学史(下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692-693.

[29](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1-2.

[30]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的四篇文章分别发表于《美学与一般艺术学》杂志第10、14、18、25卷,沃林格(WilhelmWorringer)在第3卷发表4篇,在第6卷发表1篇。

[31]周宪.艺术理论的三个问题[J].文艺理论研究,2014(3):7-13.

[32]彭锋.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历程与前瞻[J].中国文艺评论,2019(12):58-62.

本文刊于《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学术论坛”栏目,图片均来自网络,媒体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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