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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作苍凉,梅村坦平,是融汇了杜、白两家 | 钱仲联讲论清诗

钱仲联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2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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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佳作多,不限于梅村体。表现爱国思想的如《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即非梅村体。晚年写的《矾清湖》,回忆当年避难情景,谈不上爱国,但是好诗。《赠家侍御雪航》,来源于杜甫之《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不同处在于杜作苍凉,梅村坦平,是融汇了杜、白两家。

*文章节选自《钱仲联讲论清诗》(钱仲联 著 三联书店2020-7)。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文 | 钱仲联

《太炎文录别录》有评梅村的话,谓其“辞特深隐,其言近诚”;林庚白《丽白楼诗话》亦有“梅村以亡国大夫而委蛇于两朝,其境遇甚苦,情感甚真,心迹甚哀”之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表达了一种爱国主义思想,但十分隐曲宛转。《后东皋草堂歌》写瞿式耜,亦有爱国主义。七绝《赠寇白门》,写得较好。《松山哀》最明显,写洪承畴事,有强烈的爱国思想。《圆圆曲》与爱国搭界。《勾章井》写王妃事,亦有涉及爱国处。

梅村《新蒲录》诗记载明季遗臣私祭崇祯帝事,表现爱国情感,狄葆贤《平等阁诗话》、铃木虎雄《吴梅村年谱》均有所评论。此诗首见于木陈之《新蒲录》一书,木陈为遗民和尚,后降清,钱谦益有序文涉及之。梅村出山后诗谈不上爱国,但他较有良心,责备自己,应原谅之。早期爱国诗,除《松山哀》外,表现均较和平。爱国诗要昂扬、鼓舞人,梅村诗的较隐晦就不够了。两首《新蒲录》诗,悼崇祯帝,但不肯收到自己的集子里,胆子较小。故太炎说其诗特深隐,悔恨是真切的。

研究梅村诗,重点在“梅村体”,影响了有清一代诗人。陈维崧、吴兆骞好梅村体。清中期好梅村体的人较多,袁子才性灵派亦有梅村调子。再后,嘉、道间陈文述《怡道堂》有大量七言古诗,皆为梅村体。清末更多,樊增祥的《彩云曲》《后彩云曲》是梅村体调子。曾广钧,即曾国藩孙,也有此作。王闿运的《圆明园词》为梅村体之作。福建女诗人薛绍薇也有几篇梅村体诗。江苏孙景贤的集子里亦有之。王国维有《颐和园词》,镇江人丁兆靖亦为之。写《颐和园词》的还有几家。江苏杨圻《檀青引》是此体,后写《天山曲》极佳,可与《圆圆曲》媲美。故可以说,梅村体对清一代诗人广有影响。

 “梅村体”来自何处?固可以说来自白香山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但不同在于,后两者不大用典。《长恨歌》只用了三个典故,而梅村每句都有典。另一点,梅村体大多四句一转韵,有一定规律,前用平韵,后转则用仄韵,再后则又平韵。转韵间并用“辘轳式”(或曰“顶针格”)。《长恨歌》也有辘轳式,但极少。再有,梅村体用律诗的句法,《长恨歌》不大用律体平仄。再从整体讲,二者均反映国事,但《长恨歌》反映唐明皇事非白香山亲历。梅村体诗则亲见、亲历,也有些未亲历但属亲耳听到的当时的事情。白香山《琵琶行》写个人沦落之情,梅村《琵琶行》反映国之大事,不是个人的沦落之情,故后者可目为诗史,而前者则不可命之为诗史。《长恨歌》为爱情诗,而梅村之作则不是爱情诗。白香山、元稹称为“长庆体”。元、白擅用白描,梅村工用典实。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之用典太多,而不及白氏体。王说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全是。用典是中国诗的一大特点,一种用得较多的表达方式。“诗界革命”中之黄遵宪,大量作品依然用典。黄也写过几首梅村体,如《琉球歌》等,可见梅村体影响之大。梅村体来源亦有初唐四杰影响。王、杨、卢、骆四杰诗的特点,是用典、转韵等,梅村学之。横向方面,梅村体受到戏曲影响。梅村本人亦为曲家,有《秣陵春传奇》等。他受明传奇之《牡丹亭》、昆曲调子影响大。这就使“梅村体”不同于“长庆体”。


梅村佳作多,不限于梅村体。表现爱国思想的如《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即非梅村体。晚年写的《矾清湖》,回忆当年避难情景,谈不上爱国,但是好诗。《赠家侍御雪航》,来源于杜甫之《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不同处在于杜作苍凉,梅村坦平,是融汇了杜、白两家。梅村五言古诗最好的是《清凉山赞佛诗》,写顺治皇帝与董鄂妃事。顺治帝出家说不可靠,而诗写顺治出家,是依据传说。此诗类似白香山《长恨歌》,区别在时事。这既是爱情诗,也是讽刺诗,顺治为女人而出家。董鄂妃死后,顺治帝花了很多钱为之作丧葬事,诗揭露了这种靡费。诗本身表达的情调比《长恨歌》要好,上天入地。这虽不是梅村体,但研究梅村体不可撇在一边。

梅村的另一特点,在于用杜甫之“三吏”“三别”精神写诗。如《直溪吏》《临顿儿》《打冰词》《堇山儿》《马草行》《捉船行》《芦洲行》,这些诗作现实主义较强,与梅村体的绮丽不同。梅村诗创新之处还有讽刺诗。《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感情强烈,初始便喷发而出。梁任公晚年曾作《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对此诗极推崇,较梅村体为好。梅村古诗有许多写景之作,也很好,如早期的《途松晚发》《丁未三月廿四日从山后过湖宿福源精舍》,极好。长篇的《廿五日偕穆苑先孙浣心叶予闻允文游石公山盘龙石梁寂光归云诸胜》写太湖洞庭山之风光,极好。梅村七律并不高明,近于陈子龙。清初,钱谦益倡宋诗,黄梨洲也倡宋诗,开浙派学宋先声。梅村七律基本上属云间派,陈卧子一派,主要学明七子调子,是保守派,主张学明七子的“唐诗”。梅村很崇拜陈卧子,一首诗全是实事,开合动荡。梅村排律,《思陵长公主挽诗》好。梅村七言绝句好,情调、风神俱佳,当时可与钱谦益并驾齐驱(王渔洋属后一辈)。《读史有感》之类尤佳。《读史偶述》等有诗史价值。

宋末文天祥等人斗争时间短。宋遗民较明遗民言只是恸哭,谈不上抗元,而清初明遗民亲身参加实际的抗清斗争。宋末人数较少,而且不全是文人,队伍单薄。清初自陈子龙等开始,势力相当大,持续时间长。谈爱国诗要谈艺术,清代爱国诗千姿百态。陈子龙既是诗坛领袖,也是爱国的代表,讲爱国诗要注意在诗坛的代表性。北方傅山风格与南方风格不同,不可脱离艺术流派。

忠君与爱国在封建时代不可分。为明代殉国者属清代还是属明代?论定要有科学根据。

梅村诗究竟何者为好?《圆圆曲》主要写吴三桂,讽刺之,爱国成分极少而且牵强。朱文(按:指朱则杰《清诗史》)写法可以,但对梅村其他东西一句不提,有主观武断之嫌。张尔田认为梅村最好的诗为《清凉山赞佛诗》,屈大均抗清问题,汪宗衍《屈翁山先生年谱》载之极详。朱文写了朱彝尊抗清思想,写得好,但当中有武断处。遗民诗人三鼎足:顾亭林、吴嘉纪、屈大均。顾与吴是现实主义,但表现手法不同。顾炎武用典,吴嘉纪以白描,两家均反映事实。屈大均属浪漫主义,又与现实主义结合,有不少现实性的东西。屈诗除爱国东西之外,还有山水诗、爱情诗也写得很好。李因笃、朱竹垞,亦表现了爱国主义。朱文归屈诗为“仙”气,当然可以,但不可概全。屈诗抒情性强,是其最大特点,有鼓舞、宣传、煽动性,故与前二者三鼎足。屈不用长篇写现实,而以之写山水。顾、吴不是“双子星座”,两者在于表现手法不同,又都在表现、记载现实。


潘四农说顾亭林诗质实。顾诗抒情不够,而不是什么以抒情为特点。顾之悼亡之作也写得呆板,难以动人,是受学人之诗影响的结果。顾以反映现实为长,而不以抒情见长,这是陈石遗先生讲的。《石遗室诗话》只谈诗艺,忽略了很多东西。石遗有诗评顾亭林七言长篇古风,但其诗集中未收。评顾亭林,朱的见解精辟,认为亭林是学人之诗,这观点是朱第一个提出的。牧斋学问的确广,但顾之学问更精确。顾与钱相较,顾不懂道藏,广不及钱。他对牧斋文章极推崇,虽轻其人。石遗认为顾诗“少趣味”,指其缺乏文学上的形象性特点。趣味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亭林大部分诗以议论为诗,故极少趣味,形象不鲜明,抒情煽动性不够。顾风格只能是“质实”,而不是沉雄悲壮。沉雄悲壮是大家多有的,屈翁山也如此,而“质实”则为亭林独有。


《大行哀诗》是排律,“质实”得很,句句用典。牧斋《哭稼轩留守一百二十韵》则写得动荡开合,究竟为大手笔。亭林余事作诗,诗不可推之过高。《千官》以论为诗,笨极,无言外之味。《感事》七首,板滞。亭林诗为“经史”之诗,非泛泛言“学人之诗”。“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为亭林诗中佳句,但也少感情。《京口即事》很有气概。《帝京篇》写明朝,结结实实,无动荡开合。《金陵杂诗》空阔,由明七子来。我的看法是,亭林诗调子还是明七子,如就诗论诗,还不如明七子。七子生吞活剥,“便由吴江下楚江”即是。

黄遵宪亦多用典,但较高明,如《马关纪事》。亭林诗与其进步思想并不吻合。公度《大狱四首》,说明其年轻时写诗用典就极好。《香港感怀》亦同。黄用典较为灵活。其“诗界革命”的特点:一方面是“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新语言,新东西;另一方面在继承性上全面,在此基础上创新。再有反映新事物、新东西,还有就是外国东西。贯穿在诗中之爱国东西并不新,因为别人也有许多。甲午、庚子之诗显不出他的特点,也不是新东西。在继承上创新,既以口语创新,又有典故,统一在他身上,这与时代有关。

亭林《秋山》是好诗,形象性较好。用虚语“已用”“复见”等,使诗句流动,显得活跃些。《表哀诗》典故较多,表不出多少哀。王闿运《圆明园词》一方面揭发了帝王奢侈,一方面揭露了帝国主义侵略。王国维《颐和园词》在思想上不可与之比,后者歌颂慈禧,大骂民国。《十二月十九日奉先妣藁葬》一诗,写清军兵过如织,较平凡。《上吴侍郎阳》,前面尚晓易,中间又开始用典,平凡如史书。吴氏事多惊心动魄,但写得却较差。

用典之道,要熟典生用,死典活用,僻典熟用,一典多用,每个人用一典要切自己诗境。作诗学研究,只有搞清了这些基本的东西,方可正确理解诗意。牧斋句:“银轮只在屋西头,一掌偏能障好秋。”“屋西头”,合明桂王。此夕月应在东,偏言其西,盖清位东也。我的“罗睢掌上山河影,争与神州共陆沉”句,死典活用也。用典是种艺术技巧,有许多事,直写不胜其烦,而且有许多东西,不便直写,要写得隐晦一些。识者自识,草包固其昧之也。封建时代作社会讽刺,须用此法,避免贾祸,以典掩之。

《李定自延平归赉至御札》,写得较好,但典型的明七子调子。亭林七律多此调,写得过于结实。《海上》四首写得较好。“真阙”即“仙阙”,“水傍神州来白鸟,云浮真阙见黄金”,指自日本乞师抗清事,王蘧常谓指鲁王,误。写估计,写希望。后首“万里烽烟通日本,一军旗鼓向天涯”,写具体的事,即郑成功之举,两首诗是不矛盾的。这几首诗之所以写得好,是用些虚字,变得灵活通脱些。但这几首诗在使用典故上属熟典熟用,而未熟典生用。清代学者很多,但真正的诗人不多,学者中唯纪昀可当之。我以为《阅微草堂笔记》较蒲留仙《聊斋志异》写得好。《淄川行》,汉赋调子。《哭顾推官》,效杜甫《八哀》诗调子,写得稍觉动荡。杜之《八哀》与早期《北征》不一样,以兴趣写之,而非锤炼之工。杜晚年方臻不事锤炼而自工的境界,后人无可企及。《哭陈太仆子龙》,开始与上诗同样笔法,对陈一生概括得较好,语言不平板,而显出坚韧。《赋得江介多悲风用风字》,以“赋得”掩人耳目,而写时事。陈沆擅作试帖诗,为有清一代高手。《简学斋诗乘》中诗,受试帖诗影响较大。唐人试帖高手为钱起,《赋得湘灵鼓瑟》《高渐离击筑》《诸葛丞相渡泸》等,均借古代事拟今。《浯溪碑歌》,发抒中兴希望。《京口》,为明七子、陈子龙调子,但其二写得较好,情感洋溢。《元日》,表现忠君,传统观念。《岁九月虏令伐我墓柏二株》,吴嘉纪也写过伐木事,但内容不一样。《瞿公子玄育将往桂林不得达而归赠之以诗》,写得较好,句如“万里一身天地外,五年方寸虎豺间”,仍为明七子调子。此诗言之有物,概括了许多事情,是以七子调子写得较好者。《金坛县南五里顾龙山上有高皇帝御题词一阕》,全诗极有气概,起句“突兀孤亭上碧空,高皇于此下江东”,天外飞来,全诗开合动荡,与其他诗不同。《淮东》写刘泽清事,梅村《临淮老妓行》亦写此人事,以梅村体调子来写,亭林则以古诗来写,同汉乐府调子相似。《赠路舍人泽溥》,同亭林一段事有关系。《丈夫》,典实较少,亦好。我读亭林诗,觉其写得虚一些的较好,写得实的没有味道。亭林有意识地以不同题目将国家大事贯穿起来。《赠朱监纪四辅》,写得好。《金山》,写张名振军进入长江,打到镇江,亭林对进攻长江事十分拥护,气概很高,此为顺治十一年(1654)事。但以后郑成功进军长江,亭林就不赞成了。《江上》,记顺治十六年(1659)郑进军长江,认为战略方向不对,主张“一举定中原”,从陕西进军,居高临下。但前面张名振进军长江,他却赞成,前后有些矛盾。亭林主张“定中原”,自己身体力行,北上经营,所以亭林的战略主张是以关中为根据地,《江上》体现了亭林正面的战略主张,这可印证亭林战略思想何时建立。张名振那次进军,是海军进军长江第一次,很鼓舞人心,所以亭林写《金山》诗时,张军未败,亭林很愉快,《金山》充分表现了亭林的心情、态度与喜悦。《旧苍洲》,写苍洲一片荒凉,反映现实,而不是吊古,这从“唯有”“空城”之语可见。七律《白下》较好,属杜甫《秋兴》格调,但抒情极好。钱谦益用杜甫韵,而不用其板眼。《重谒李陵》“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契其诗,多写谒陵,显得迂腐。《羌胡引》,好诗!为亭林集中一首怪诗,骂满洲,写得奇奇怪怪。明初刘基《二鬼诗》是怪诗,骂元朝。“鬼”指外族人,鸦片战争后,“鬼”指外国人,成为特定名词。牧斋《浣月词》之作,似亭林此诗写法。亭林诗点出满洲,很清楚。


钱仲联讲论清诗
钱仲联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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