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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毛姆最懂艾米莉

文｜汪家明

闲来阅读文学史，发现俄罗斯最伟大的3位小说家，都在10年之内诞生（屠格涅夫1818，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托尔斯泰1828）；而英国19世纪上半叶的4部小说巨著，几乎是同一年问世的（《简·爱》1847，《呼啸山庄》1847，《名利场》1847，《大卫·考坡菲》1848）。

这种现象又一次说明，时代和社会环境对文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个人的天才只是一粒种子，如果没有合适的土壤和天气，是不可能发芽成材的。所谓的杰作和名作家的出现，其实有很大的偶然性。

《呼啸山庄》插图(1)

房客洛克伍德先生的怪梦

这个偶然性在艾米莉·勃朗特身上表现更为突出。她既未受完整系统的教育，又很少社会经历；她几乎没有跟除了父亲哥哥以外的男人有过交往，没有爱情婚姻的实际经验；她年纪轻轻就死了（1818～1848），可是却写出《呼啸山庄》这样独特怪诞、直探心灵深渊的爱情绝唱，令后世无数读者和评论家大惑不解，甚至有人妄断这不是她的作品。

不过，根据种种确切翔实的资料，这一点并无疑问，其中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就是：《呼啸山庄》是勃朗特姊妹三人约好每人写一部小说的结果，而且她的姐姐，《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在为《呼啸山庄》第二版作序时认为：“这是一部粗糙的不太成熟的作品，要是假以天年，作者是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的。”也就是说，当时的文坛并没把《呼啸山庄》看作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认为它的故事不过是年轻女子浪漫激情的无端虚构。

《呼啸山庄》插图(2)

希思克利夫（右）与欣德利对峙

恐怕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直到21世纪的今天，《呼啸山庄》被公认为世界名著，英国作家毛姆甚至把它奉为世界最杰出的十部小说之一，与《战争与和平》并列。为这部小说拍摄的电影从1939年至今多达10多部，2011年还有新版问世。

其实，无论从艾米莉的生平故事和性格特征，还是她的诗作，都可看出《呼啸山庄》的影子。她生在一个牧师家庭，父亲喜爱文学（那是一个文学时代，每个青年都有文学梦），脾气暴躁，生命力旺盛，有5个女儿，一个儿子。艾米莉排行五。

孩子还都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是姨母帮忙把他们带大。两个姐姐住校读书时因传染病死去，剩下的4个也许是受父亲影响，喜欢一起编故事、写作。

他们的住所在城市边缘，房子外面便是荒野。一家人很少与人来往，孩子们天天在荒野游荡。他们性格差异很大，但心灵都深邃动荡。两个姐姐死后，夏洛蒂成了长女。她责任心很强，虽然相貌不好，但心气儿很高，正直、坚定。

《呼啸山庄》插图(3)

去画眉山庄的凯瑟琳被看家狗咬了

小妹妹安妮·勃朗特温柔、善良、随和；哥哥勃兰威尔才华横溢、意志薄弱，常常放纵自己。艾米莉“很清高，是个易动感情、让人不安的人。夏洛蒂有朋友，安妮有朋友，艾米莉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的性格中充满了矛盾。她苛刻、武断、任性、阴沉、易怒、心胸狭窄，同时又虔诚、尽责、勤勉、耐心，对她所爱的人非常温柔”。她很有些男孩的野气，在荒野散步时会吹口哨，在人面前好像害羞，无人时则放浪不羁。

家里曾经养过一只脾气暴躁的狗，如果有人鞭打它，不管是谁，它都会扑过去咬住对方的喉咙。它有个坏毛病：喜欢偷偷躺到干净的床上，怎么教训也不改。一次被艾米莉发现，她揪着它的脖子拖到楼下，放开手时，来不及拿鞭子或棍子，趁狗还没有扑过来，用拳头直接猛击狗的眼睛，嘴里还骂着，直把狗打得瘫软下去，眼睛肿起来，几近失明。然后艾米莉又亲自用毛巾去护理这只狗。

《呼啸山庄》插图(4)

被感情搅得心智混乱的凯瑟琳满脑子希思克利夫

在这样的时候，姐妹不敢劝她一声，因为那只会激起她新的狂怒。毛姆推测她有同性恋倾向，猜想她在少女时代曾经爱上家庭女教师或者一位女孩，可是在那个古老年代，同性恋是禁忌。她压抑的、痛苦的性爱后来在《呼啸山庄》中得到充分的发泄。

《呼啸山庄》讲述的是弃儿希思克利夫被呼啸山庄的老恩肖先生收养，老恩肖偏爱这个养子，引起儿子欣德利的嫉恨，但女儿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却成为青梅竹马的恋人。老恩肖死后，欣德利当家，虐待希思克利夫，把他贬为农场伙计，对他百般羞辱。而凯瑟琳受世俗荣华之诱，答允画眉山庄主人埃德加·林顿的求婚。

希思克利夫为此痛苦出走，三年后发财还乡，开始实施报复。他与欣德利赌博，赢下了呼啸山庄，在欣德利死后又把他的儿子哈顿贬为下人，以其当年待己之道而待之。为谋得画眉山庄的产业，他娶了埃德加之妹伊莎贝拉；凯瑟琳对归来的希思克利夫旧情复萌，在恋人、丈夫之间的感情纠缠中发疯，伤心而死，遗下一个女儿，亦名凯瑟琳。

《呼啸山庄》插图(5)

希思克利夫和垂死的凯瑟琳紧扣着抱在一起

伊莎贝拉不堪丈夫希思克利夫的暴虐而出逃，生下儿子取名林顿。十几年后，三个孩子长大。希思克利夫胁迫小凯瑟琳与自己的儿子、病重的林顿成婚，婚后小凯瑟琳即父丧夫亡，希思克利夫终于将两家财产夺到手中。

但此时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他的报复之心消失了，对凯瑟琳多年的思念使他精神崩溃，失去求生欲望，终于在一场倾盆大雨中悄然死去。而欣德利的儿子哈顿与凯瑟琳的女儿小凯瑟琳则接近起来，他们成为两座山庄的新主人。

读这部小说时，最让人吃惊的是主人公的粗野的语言行为和恶毒的心灵。正如评论家们所说：“这是一部毫无理想主义、毫无虚假安慰的作品”。希思克利夫这位复仇者，他的恨都来自对凯瑟琳的爱，这刻骨铭心的爱像一块生冷的磁铁，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就那样被吸引过去，哪怕面对死亡和毁灭，也在所不辞。

凯瑟琳也是同样：“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恰似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这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了吗？在这种不理智之下，人能干出任何坏事。

《呼啸山庄》插图(6)

希思克利夫审视刚见面的儿子林顿

可以说，希思克利夫是一个魔鬼，他把仇人捏在手心里，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的生活和感情。为了复仇，他连恋人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对人性邪恶的描写达到如此程度，依我所见，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可以与之相匹。

我甚至推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时受到这部小说的影响（《卡拉马佐夫兄弟》比《呼啸山庄》晚30年）。可是正是这位魔鬼，他的爱虽然不美，却仍旧让读者同情。当凯瑟琳死前，身体已经虚脱，他们终于相见时，作者借女仆之口描述：

她（凯瑟琳）急切难耐地站起身来，靠椅子的扶手支撑住自己。他（希思克利夫）听到那诚挚的呼唤转过身来对着她，现出一副完全绝望的神情。他两眼圆睁，终于满含泪水，目光猛烈地投到她身上；他的胸膛像抽搐一般地忽上忽下。他们相互分开站了一会儿，转瞬之间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到了一起；只是凯瑟琳突然一跳，他就把她抓住了，然后他们俩紧扣着抱在了一起，我以为我家太太再也不会活着松开了。其实依我看，她好像立时就不省人事了。他扑腾一下坐在最靠近的座位上，我慌忙奔过去想看看她是不是昏倒了，他却对我咬牙切齿地像疯狗似地直吐白沫，还嫉妒得疯了似的把她朝自己怀里搂。

这是动物性的、本能的表现。天知道一位牧师的锁在深闺的女儿怎么写出这样的东西！或者，正是因为锁在深闺，才将内心深藏的无法实现的欲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呼啸山庄》插图(7)

小凯瑟琳和林顿

毛姆对此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艾米莉通过小说表露了自己内心深处不能言说的秘密，而点燃她的想象力的引线之一，是艾米莉痴迷的德国浪漫主义作家所写的神秘、暴力、恐怖的故事。她把自己内心的隐秘，包括强烈却受挫的情欲，她的忌妒，她对人类的仇恨和鄙视，她的残忍，她的施虐心里，都赋予希思克利夫，希思克利夫就是艾米莉的化身。

“艾米莉对凯瑟琳的爱，就是希思克利夫那种雄健的动物之爱；我相信，当她写希思克利夫踢打和踩踏欣德利、拿着他的头猛撞石板的时候，她笑了；我也相信，当她写希思克利夫抽打小凯瑟琳的脸、大肆羞辱她的时候，她笑了。我认为，在欺侮、谩骂、恫吓自己笔下人物的时候，她会获得一种释放的快感……”

毛姆还认为，凯瑟琳也是艾米莉的化身，她虽然鄙视希思克利夫，知道他是凶残的，却仍全身心爱着他，对自己能够如此吸引他感到快乐。在施虐心理中又有着受虐的倾向，这正是艾米莉内心的真实。一位作家，把自己内心的隐秘同时寄托到两位主人公身上，也是一种文学奇观了。

可以看出，毛姆在谈论这部小说时，表露出强烈的情感。作为一位英国小说家，他对本民族早于他一个世纪的前辈作家艾米莉的时代特征、社会思潮、个人历史、写作风格以及逸闻趣事都了如指掌。

相比谈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毛姆谈论艾米莉更为得心应手。虽然他指出《呼啸山庄》文笔不佳，追求浮夸和迂腐的风格，而且结构臃肿；以一位女仆的角度讲故事，也漏洞百出（比如口吻和词汇），可是他仍认为这是一本叫人害怕，让人痛苦，震撼力强，充满激情的书；是一本强大有力、激情澎湃、恐怖骇人的书；“我想不出还有哪部小说里，痛苦、狂喜、爱情的残酷得到如此有力的阐发”；“你无法把《呼啸山庄》同其他任何一本书进行比较”；“它跟当时的小说没有半点儿关系”……毛姆并不掩饰自己对艾米莉的偏爱。

我忽然想起中国的前辈作家萧红，同样是刚到而立之年就死去，却留下虽然稚嫩却独特苍凉、力透纸背的《生死场》和宛如小提琴独奏的《呼兰河传》。萧红去世前曾叹息“留下那半部红楼给世人看……身先死 ,不甘！不甘！”我想，同样有着巨大文学野心的艾米莉，在病逝前，也会发出类似的哀叹吧。

《呼啸山庄》插图(8)

赶羊的男孩在墓地附近看到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游魂

艾米莉首先是一位诗人。《呼啸山庄》只有具有深刻诗人气质的人才能写出来。她有一首《忆》，不知写于何时，很像小说中希思克利夫怀念凯瑟琳的哀唱：

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如今我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南

把你高尚的心永远覆盖的地方？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个寒冬

已从棕色的山岗上融成了阳春……

再没有迟来的光照耀我的天宇，

再没有第二个黎明为我发光，

我一生的幸福都是你的生命给予，

我一生的幸福啊，都已和你合葬……

我严拒我对你坟墓的如火的向往——

那个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属于自己……

如果这首诗不是为了小说而写，那就是艾米莉已经把自己虚构的故事当作真实。

在小说的结尾，艾米莉借书中听故事的房客之口说：

我在温和宽广的天幕下，徘徊在这三个墓碑的周围（凯瑟琳、埃德加、希思克利夫），守望着飞蛾在石楠和钓钟柳丛中扑打着翅膀，倾听着和风吹过草丛的声息，心中疑惑不解：何以有人想象出来，那些长眠者在如此安谧宁静的土地之中，却得不到安谧宁静的沉睡。

我相信，写完《呼啸山庄》第二年就去世的艾米莉，在九泉之下，她的灵魂，160年来仍然不得安宁，一如她笔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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